大通三年。
九月十五。
秋老虎來了又去,朗空萬裏,燥熾無雲。嘩啦啦一陣,便有九月半的黃葉紛紛而下,不知是遭烈陽烤焦,還是被幹風吹皺。
摩肩接踵的人群蜂擁而過,各色鞋底吱呀咯啪的踩,才沾地的落葉瞬息化為齏粉,在裙裾間蕩起煙塵。
揮汗如雨的,都是簇擁在同泰寺前的百姓,眾人你擠我,我踩他的,都想看看皇帝的輿駕。
“喲!我好像見著皇帝了!”布衣男子的腳上隻剩下一隻鞋,單腳跳著嚷嚷。
“皇帝長什麼樣?”“有沒有龍角?”“瞧見妃嬪沒有?”
“誒喲!隔著簾子呢,就能瞧見影兒,看不真切!你們別踩了!”男子被蜂擁而來,也跳著想看皇帝的人,把另一隻鞋也踩掉了,光著腳丫子向前跑,“嘿!裏頭好像有倆宮女兒,在打扇子呢!”
“退後!退後!”道路兩邊執仗夾馳,以為內仗的禁軍用力保持隊型,向後嗬斥著人潮,厚重的鎧甲下,個個汗流浹背,苦不堪言。
武帝今日所設四部無遮大會,其四部為僧,尼,善男,信女,旨在宣講佛經,布施功德,在同泰寺中廣結善緣,派發素齋點心。再加上好事的看熱鬧的,全建康城的百姓,男女老幼,個個湧上街頭,引得萬人空巷,盛勢喧嚷。
武帝望著追隨自己而來的人潮,不由露出自得的笑容,他踏下輿駕,仰望著同泰寺的金字,悠然而入。
“陛下。”老住持的身後站著雲光,並監寺後堂,都合掌垂眼,呢喃著佛號。
武帝定住腳步,施然還禮。身後鼎沸喧天的人聲,似乎被厚重的寺門隔絕,佛光普照之下,自成一片天地。
“陛下,僧衣已備好,請陛下移步更衣。”住持的白發白須都帶著出塵的氣息,聲調低沉,波瀾不驚。
蓮花台不染塵埃,座上人六根清淨,洪亮的佛音法螺遍及寺內,精挑細選出來的僧尼居士,並扶南、百濟國使臣,都盤腿於拜墊之上,無覺炎熱。
華蓋下的陰影裏,放著幾個冰鑒,武帝並未剃度,以僧帽將白發叩住,嘴裏念著大般涅槃經,“蓋是法身之玄堂。正覺之實稱。眾經之淵鏡。萬流之宗極。。。。。。。彌蓋群聖而不高。功濟萬化而不恃。明踰萬日而不居。渾然與太虛同量。泯然與法性為一。。。。。。生滅不能遷其常。故其常不動。非樂不能虧其樂。故其樂無窮。。。。。。”
傳令的宦官艱難地擠過熙熙攘攘,領著素齋素點的百姓,擦著汗跨上馬匹,絕塵而去。
“報!”
宦官尖細的嗓音驚破殿內喝茶扇風的臣子,都斂衣彈冠的站起來,圍上前聽消息。滿頭大汗的朱異當先扯住那宦官,“如何?”
“陛下,陛下在同泰寺親講大般涅槃經,還賜給扶南、百濟使臣禦筆涅槃講疏。哦,對了,陛下命法雲宣講斷酒肉文,令僧尼盡皆食素,還說今後祭祀廟堂,不得再用三牲。。。”
“啊呀!誰問你這些了!”朱異深吸了一口氣,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子,“我是問你,陛下舍身沒有!”
眾朝臣也都湊上來,個個麵色急切,“是啊,舍身沒有?”
宦官咽了咽口水,哭喪著臉,“舍,舍了。。。”
“啊!誒喲。。。”朱異長歎一聲,就捂著額頭向後倒去,慌得周圍都來扶的扶,拍背的拍背,“朱舍人!”
好容易順過氣來,卻聽細微的滴答聲,和著溫熱的液體落在地上,朱異用手一摸,沾了大片鮮紅的血,“嘶。。。”
他勉強用手帕捂住鼻子,顫著聲繼續問,“那同泰寺,這回要多少錢?”
宦官恨不得把頭埋進懷裏,囁嚅道,“還,還是一萬萬。。。都要銅錢。。。”
“誒喲。。。”朱異兩眼一翻,又要昏過去,卻被徐勉一把扶住,狠狠在虎口掐了幾把,總算救了回來。
或站或坐的官員也都歎著氣喊起頭疼,隻有到溉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麵目,“聽說朱舍人上月在城外飲酒,還雇了儀仗,鋪排吹奏,綿延十裏。既然家財萬貫,怎麼還在乎這點小錢呢?”
“小錢?要是小錢,你一個人全出了吧!”朱異被踩到痛腳,叫囂著從椅子上跳起來。可剛止住的鼻血又傾灑而出,他隻好捂緊鼻子,嚶嚶嗡嗡的帶著鼻音坐回去,“我是有錢,可有的也不是銅錢呐!再來幾次,我的家底兒可就全空了!誒呦。。。”
他的慘叫在歎氣的眾臣中格外顯眼,令人側目,朱異卻絲毫不在乎那些輕蔑嘲諷的眼神,隻苦笑著看向陳慶之,“陛下這都是為了陳將軍,你的命,可值一萬萬銅錢呐!”
陳慶之皺著眉頭,頗為無奈,“既然如此,我先來,十萬。”
說著拿起案前紙筆,在上頭寫了名字數目,後頭的大臣們苦著臉,還債似的不情願,也抖著手三萬五萬的寫。殿內冰鑒冒出的涼氣,絲毫不能緩解他們頭上冒個不停的冷汗。
等朝臣們哭喪似的三兩離去,朱異才捂著鼻子,幾下算清了總數,自己抽著氣,把短少的五十六萬補上,“這幫短命的窮酸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