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位具有典型抑鬱氣質的女性這一夜是怎樣度過的,稍一用心就能做出類似心理學家的結論,唯有她的丈夫不加理睬因為他習慣了妻子夜間的啜泣和輾轉從不問為什麼,最多在翻身時扔出一句“病態”的燥語。這一夜知道了原因的丈夫更不去多加過問了,他踏踏實實的睡了,睡的更熟鼾聲更響甚至連翻身都免了。
紫薇失眠了,整整一夜沒有合眼,淚水悄悄地滲進鴨絨枕芯竟加重了半個枕頭的分量,腦汁好像全都變成了淚在汨汨地流,流空了隻剩下一個大大的腦殼反而顯得更重,她一時想不出到底為什麼要流淚,好像除了要倒空腦子之外眼下的一切都沒有要這麼流淚的必要。
在自鳴鍾響過三點四點五點之後,她嚴正警告自己必須睡去明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可是內分泌紊亂,大腦已經無能發布命令,指示也無法下達,隻有任憑身體的三百個器官各行其是,眼巴巴地看著窗簾在黑暗中轉現出淡綠色又清晰的顯出了片片嫩芽的織花,她把那沉重的大腦殼豎起像一個大頭娃不倒翁似的前後左右地搖晃了半天剛穩住,一個小東西便帶著被窩的暖氣鑽進了她的懷裏,像一隻小袋鼠鑽育兒袋似的那麼熟練和敏捷,紫薇習慣地捧過那張奶油小臉剛要親吻,哦,她呆住了,兒子那總愛嘟嘟的可愛的小嘴唇上竟然長出了一串水泡,她的心裏“咯噔”一下頓時明白了他昨夜的幾次啼哭不是做夢,她也明白了兒子睡在她懷裏時從父母的對話中理解了媽媽出國的含義,但是她不明白的是三歲的孩子怎麼會裝睡,更不明白小孩子怎麼會有失眠的思考和苦惱,她本能地咬住下唇,想控製住做母親不該有的脆弱,使勁地抱住孩子並用同樣的力氣大睜著眼睛像瞪視著闖進門來的大猩猩似的,長長的憋了一口氣硬是把眼淚給悶了回去。然後她像麵對一位要求笑一笑的攝影師似的試著笑了一下,盡管嘴唇還在顫抖但畢竟是笑,她想用愉快的聲調說一句通常的起床用語,但沒敢張口也張不開口,生怕一切努力都是徒勞。她瞥視了一眼不想起床的丈夫那一臉的疲憊就像是大考前夜的精神狀態,她又一次“咯噔”地明白了丈夫的呼嚕也是假的怪不得一夜也不翻身,真是男女不同女的夜不能寐時都是輾轉反側。她又一次不得不長憋一口氣不是瞪視而是仰視,把那已經盈滿的淚水倒空回去。她適時地想起了席慕容的一句話:“這短短的一生裏,為什麼總要反複地做著傷害別人和傷害自己的決定呢?”這三個典型的A型人就是這樣典型地表達著自己的內心感受,語言對這三個人來說都是那麼寶貴和多餘,他們彼此心領神會而又彼此隔閡著,生成著一些不該有的產物像大樹旁的蘑菇,完全不是樹的本意並且和大樹毫無血緣關係,屋子裏很沉靜,丈夫在遲疑地做著起床的一係列動作,兒子依偎在媽媽懷裏重新開始睡覺,紫薇木然地望著空間,他們互相回避著目光的接觸既沒有愛也沒有恨。
像一塊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池水中,對於它的內部來說是對和諧美的破壞是醜惡是痛苦,而對於它的旁觀者來說它是生成的另一種美叫做漣漪而且加上形容詞歡樂的等等。出國無論遠景如何在決定的瞬間都如這石子和池水的關係一樣。紫薇從拿到護照的那一刻起就奇怪的發現,自己的五官感覺都發生了怪異的變化儼然如懷孕一般,她成了同事們微笑的中心朋友們關注的中心鄰居們興趣的中心,她驗證了幾次之後證明不是錯覺精神尚屬正常,這主角的地位使她受寵若驚她不知眼下應當做些什麼才能不辜負同事朋友鄰裏父老的期望與愛戴,可真正思來又覺得這角兒徒有其名如立憲製的君主不須要去履行什麼具體的職責,紫薇知道自己是因為護照才當的這個主角她不負眾望的職責隻有早點簽證走出國門給朋友們一個茶餘飯後的一個有滋味的談資。可是兩個月轉瞬過去夏天不期而至紫薇依然靜靜地沒有任何新的舉動,既沒有定製高級西裝名牌皮鞋也沒有去購買黃金首飾去紮耳朵眼,她依然不施脂粉不修邊幅毫無就要跨出國門的樣子。熱切的微笑逐漸變成了不解的詢問,有一位刻薄點的朋友在一次路遇後鄙夷地一撇嘴:“一頭牛兩畝地孩子丈夫熱炕頭,你呀你,就這樣了。”沉默的紫薇更沉默了,她盡量地回避著可能和同事朋友們相遇的時間和地點,像一個被通緝的逃犯似的,她盼著風天雨天盼著六月下雪七月冰雹,把所有的人都憋進屋子裏讓她一個人出來透透空氣,她無法回答大家的詢問,為什麼不去辦簽證想走還是不想走走了之後回來還是不回來,她覺得有許許多多的事情必須在眼下辦,隻有辦完了才能空出腦袋想走與不走的問題。可是眼下要辦的事情卻一天天的堆在眼下,一天天的在眼下拖著好像是個人質似的,每月的作息時間表全然廢棄,每日裏緊緊張張的節奏全然鬆弛,麵對著苦寫三秋的一大堆文字頹然長歎,思路已經徹底中斷靈魂已經先行一步出國安居了。紫薇覺得委屈,她的一大套驚世的才華還沒有輪到她登台展示演出就宣告結束了,她隻有隨著散場的人流通向安全出口,沒有任何人知道她隻差一步就可以不隨波逐流了。懊惱以狂草書寫在她的臉上,她無處發泄隻有狠狠地盯視著窗外的那棵半老徐娘般的梧桐樹,嘲諷她竟也枝葉繁茂地裝扮起來賣弄著少女的風騷,這是嫉妒。她陡然覺得一陣難過,側目鏡中憔悴的自己,鏡中倒映出堆在沙發上的漂亮裙服,那是做畫家的姐姐每到換季前都為她精心選購的,高雅而又俏麗,可今年盛夏已經高臨,她幾次拿出卻一次也沒有穿試,紫薇憂鬱的眼光茫然洞視著鏡中世界,一種遊離的哀傷在她的眼前晃動不即不離不緊不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