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天過去了,那幾套漂亮的裙服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櫃中,她沒有穿過一次,秋風就把第一片落葉放在了她的桌子上,她抬頭看了看那棵老梧桐樹,這徐娘把露在外麵的半個腦袋誤認為是她舊時的情人而扔過來一個過去的故事。紫薇把玩著這片葉子,它很精致不亞於湘繡,她並不欣賞它,毫不動情地順著它的纖維一縷一縷地扯開,在攤開的稿紙上聚了一小堆殘骸。
她把一滴藍墨水滴進這堆葉骸中,然後輕輕搖動稿紙,葉骸帶著墨跡聚散著,直到墨跡全幹,她把殘葉倒在桌子上,稿紙中自然形成了一幅可以隨意想象的“世界名畫”,這應當屬於抽象派?她自嘲地笑了。紫薇這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就是不會作畫,她最羨慕和敬佩的人就是畫家,她認為畫家和音樂家一樣是生活在四維空間的人,他們都有超凡的感知能力,她對美術那麼敏感,她能夠說出許許多多世界名畫的名稱、作者、年代及其畫意,有一些甚至從來就沒有見過一見之下就熟悉的如同自己的故事,她能夠無師自通地說出許多世界著名畫派和畫家雕塑家的故事,她不錯過可能看到的每一個畫展,在寥闊如天穹的畫廊內激動著、顫抖著、共鳴著,她欣賞德拉克洛瓦,她懂高更、畢加索、也懂康定斯基……,可是卻不會畫,她常常對著一些莫名其妙的畫作添加著更加莫名其妙而合理的念頭,她想著想著兀自地笑了,上帝不讓我繪畫,就是為了不讓我畫出我腦袋中的那些更加稀奇古怪的東西,以免嚇到地球人,於是強烈的孤獨感襲來,有時當她躋身於人海中時,會突然悲哀的想大聲喊叫:我想談高更,有誰與我共論?每當這時她就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以防被當作精神病患者對待,她真的害怕那些隨意敲門而入沒有主題的與你扯上幾個小時閑嗑的人,她一點也不明白這些人每天的夢想都是什麼內容。
她想起了在哪兒看到的一篇文章,其中談到英國公民對音樂的感受能力及其在音樂會上引起的共鳴,她很感動。也許我真的可以在外國找到知音?可據說現代的美國人都不讀書,隻是讀報看廣告,而我辛辛苦苦賺錢購買的這一屋子藏書難道真的從此告別?我的一大摞日記一大堆隨感,就這麼一個簽證就斬斷了?這些是我精神的孩子和我的兒子一樣,是不能一揮而去的。她的這間剛好六平方米的小書屋頂天立地的四壁書架滿滿的書籍,給她帶來了多少寧靜與遐想,每當憂愁時一躲進書房就像躲進了蛋殼裏的小雞雛一樣,蜷縮成一體的安全感使她立刻寧靜下來。她會盤腿坐進轉椅中,一邊讀書一邊輪流敲打麻木的兩腿,漸漸地成了一種鍛煉項目,她自嘲是自創的紫薇健美操,因為她始終不減年輕的窈窕,致使許多同齡人羨慕並琢磨其中的奧妙。
她珍惜小書屋裏的這份寧靜,她舍不得輕易打破並拋棄它,這些藏書是她多年的財富積累,至今為止她沒有摸過銀行的門不知道儲蓄為何物卻是開架書店的老字號常客,她會定期去書店準確內行的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本“特意為她準備的書”,像有錢人那樣風度翩翩毫不猶豫地罄其袋中所有抱回這一摞一摞的書,一次次買鞋的錢都被半路殺出的新華書店給繳了械,致使她的鞋子總是與服裝不配套,她真希望再有個設計皮鞋的姐姐幫她了卻這塊頭痛病,好在她有很多寬心丸,需要時隨時服用一粒便可以化解了心頭的不自在,譬如要出門會客,看見自己不配套的鞋子便立刻掏出一丸:貝多芬晚年形似乞丐,有誰會說他的靈魂不華貴呢?好藥隻吃一丸,諸種不舒服立刻消解。
紫薇心馳神往地看著眼前的“名畫”,稿紙的開頭已經寫了兩行娟秀的字,這是給一位留學日本的朋友複的信,已經拖了兩周,記得來信末尾曾懇切地訴說著身在異國盼國書的急切心情,讓她一定回信快快回信。兩周,每一天她都覺得應該回信了,可是每一天又都覺得不想寫,就像不想給無端敲門的來訪者開門似的,“假如我把這張紙寄走,這位留日的老兄會做何感想呢?也許會以為我瘋了,她真的想開這麼一次玩笑,可是對方是一個極其具象化的的人物,何必亂彈琴不如自己聽聽唱片。
她索然失趣的扯去了那張“名畫”,重新開始寫信。為此隻好又重新看了一遍來自日本的極其精致的信簽,信中說他去日本做訪問學者,他很忙,他要像周圍的其他中國同事一樣,利用一切空餘時間做工、掙錢,為了回國後生活更好一些。啊哦,可以想象出他打工時那幅誠實肯幹汗流浹背而又任勞任怨的樣子來,可怎麼也想象不出來他在圖書館裏廢寢忘食讀書的樣子,哼哈,男人的本色樣子,我是不是太刻薄了像那個幹瘦幹瘦的次高音老太太似的?我要把這些話直接說給他聽以洗清私下裏嘲弄別人的錯誤,於是她開始寫信了。
“尊敬的老同學:
你好。
文化需要在比較中更新和發展,恭喜你能有出國學習的機會,相信你會很快獲得一種專業上的新突破,成為本學科領域裏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