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的人緣太好了,在這次不幸的意外事件後,她深深地感受到了朋友們真誠的愛心,不用說一聲謝謝,一個月後一本新的護照便遞到了她的手上,麵對這失而複得的咖啡色小本子,她覺得自己像一出悲劇中的幸存者,說不出剩在心底的滋味是酸是甜還是苦。這一次她受人恩惠,沒有任何借口再塘塞這麼多人的關注,也沒有任何理由再拖延這麼多人的期望,更沒有托詞賴著不走了,她應當必須趕緊的刻不容緩的去辦簽證,以免再度出現意外。
初冬的乍冷不亞於數九寒天,人們還沒有完全的心理準備和生理上的適應能力。紫薇想象著辦簽證時所需要的溫文爾雅,在著裝上就完全忽視了季節的要求。她內穿一條薄薄的羊絨褲和羊絨衣,外穿一套黑色的西裝和一件質料輕薄的羊絨大衣,隻帶了簡單的化妝洗漱用具和一本書就上了火車,丈夫和兒子出奇的平靜,好像她隻是要出去開三天會。
上了火車後不待開車便上了自己的中鋪蓋上大衣躺下了。她需要靜,她的左麵偏頭痛正在發作,根據古訓男左女右應當是右麵可她偏偏是左麵,包括左邊的所有物件耳朵麵頰牙齒太陽穴都在痛……,她使勁咬著牙關麵朝板壁一聲不吭地躺著,任憑周圍的旅客吸煙嬉鬧,這些煙霧和喧鬧似乎離她很遠很遠,她一會兒雲裏一會兒霧裏的在飄蕩著,她覺得身邊有一個很可親的熟悉影像跟隨著她上了火車,環繞在她的周圍,雖然頭在劇痛,但是心卻是十分的安詳和愉快,她不急不躁像是熟睡了一般。突然“砰”的一聲巨響嚇了她好大的一跳,這聲音並非來自體外而是來自體內,稍一感覺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一顆牙齒居然被咬斷了,上帝,趕緊用舌頭搜索了一下,是左上麵的最後一顆,還好,無關緊要無傷大雅的一顆,也許就是它攪得頭痛,為此她竟然覺得一陣輕鬆,立刻想起了小時候姥姥教導的一個常識:掉上牙扔地上,掉下牙扔天上,為什麼不知道隻知道老人說話必須聽的,記得當時看見被大人們寵著的漂亮姐姐跳著腳往天上扔牙齒,她總是懵懵懂懂地看著老高老高的天空,心裏不安地想著這顆牙肯定還會掉下來的,真是不幸,她很為姐姐難過。可是她卻從來也不敢像姐姐那樣跳著腳大聲叫喊著往天上扔牙齒,生怕被母親和姐姐嘲笑她這個醜小鴨在東施效顰,她會悄悄地握住經過可怕的疼痛掉下來的牙齒跑去陽台,神不知鬼不覺地從自家居住的三樓陽台上扔下去,讓它落到下麵平房的屋頂上,她能聽到牙齒與水泥磚接觸那一刻發出的清脆的一聲,嘿,這和扔上天再掉下來是一樣的,她在心裏為自己的也挺聰明而得意。
咬斷牙齒的那一瞬間使她不斷地體會著一種終於解決問題了的奇妙的快感,就好像初戀時第一次接觸到異性的那種觸電感,可是偏頭痛一點也沒有緩解,仍然在折磨著她,她努力勸說自己快點入眠,養精蓄銳等待著明天上午的關鍵時刻,她在仔細認真地籌劃著第二天的行動方案:早點起來洗漱,下火車後打一出租立刻趕到大使館,簽證後返回火車站買車票,然後去王府井給兒子買一個變形金剛,乘當晚火車返回。想了很久的事情一旦辦起來這麼簡單,睡吧,很快就在火車的顛簸中安靜地睡了。
好冷,她被凍醒了,借著車窗閃過的昏暗的燈光看了一下手表,3點40分,巧極了,這正是她出生的時刻。紫薇的母親是一個細心敏感的人,她記下了每一個孩子的生辰八字,紫薇長大後被告知是沙中金命,生於淩晨3點40分。巧又巧在她的兒子剖腹所生護士記錄的時間剛好也是下午3點40分,紫薇因為這種偶合而對這個鍾點格外敏感甚至過敏,然而越是過敏就越是出現巧合,這或許是生物本能的編排也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吸引力定則,她常常在3點40分時不由自主地看表,那麼準,真是見鬼,難道我和這個3點40分有什麼奇緣嗎?母親說她的生日時辰應當以清晨為正,而她卻早一步醒來,世界都睡唯我獨醒這不是自找煩惱嗎?所以紫薇生來就總是多愁善感,多憂多慮,有事沒事的自己跟自己較勁,有時沒時的就淚眼婆娑的,沒長多大就被迷戀古典文學的“紅迷”母親貶為“林黛玉”,被“三國迷”的父親斥為“哭劉備”,於是她變得愈加的孤僻、憂鬱,更加的愛哭了。
火車顛得很厲害,鐵軌連接處的震蕩聲使紫薇感到很不舒服,她想起了安娜。卡列尼那,她曾經多少次,不,是每一次,每一次乘火車時都會想起安娜,想起她把自己那高貴的脖頸躺倒在車輪與鐵軌的切點上,“哢嚓哢嚓”,她覺得脖子很疼,一種生理上的反應,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光滑細膩,沒有任何飾物,她從沒有產生購買金項鏈的念頭更沒有金飾的欲望和喜好,她覺得俗氣。哦?她突然在一陣少有的輕鬆中感覺到頭不疼了,思維非常清晰,心情格外的愉悅,於是,她幹脆就下了臥鋪,在世界皆睡我獨醒的狀態中,毫無擁擠的把早上的洗漱等雜事從容的一件一件的完成了。
當同車廂的人開始排隊擁塞在衛生間與盥洗室的時候,她則悠閑地坐在車窗旁沉浸在深深的毫不為喧鬧所擾的思索之中,她想兒子卻想到了居住在遙遠濱城中的父母,他們具有老知識分子的典型特征:木訥、呆板、誠實、勤謹,但是卻不享有知識分子所應有的居住環境和生活條件,其主要原因就是他們太愛了,愛得不顧一切拚命的結晶,直到樹老根枯。為了這太多的孩子他們省吃儉用不顧體麵,漂亮的出名的母親一到夏天周日時就會穿上出嫁前的藍地白碎花旗袍,引得鄰居們連連稱嘖“這腰身這模樣這披肩卷發”就這麼落下了“法國女郎”的雅號,可是她卻沒有第二件可換洗的裙服。在紫薇的記憶中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苗條纖細美貌動人的母親還穿過什麼另外的旗袍,隻有那一件,那件柔軟美麗的淡藍色絲質小白碎花的旗袍給了紫薇一片陽光燦爛的記憶,在她的頭腦中拍攝下一張永恒的照片,好像《詩經》的一張插圖:母親——窈窕淑女。是的,母親身著旗袍的腰身十分纖巧地形成了流線型曲線,一雙藍緞子繡花鞋套在尺碼很小很秀氣的腳上,黑卷發在高高的前額上向右撇過披散下來,母親微笑著站在陽光下。人美了心情自然就好,貧窮的生活沒有給母親增加更多的愁苦,她知道大家喜歡她,她也喜歡大家,她善良、愉快,從來不說不得體的語言,她不是富人卻會像富人一樣的慷慨施舍大把花錢,她唯一的不足就是從不去理解那個被她映照的自慚形穢的小女兒為什麼那麼倔強那麼愛哭那麼孤僻那麼需要她的一點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