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冬的北京比意料中的要寒冷多了,從進北京後她的大衣就一直沒有脫過,此時她盡量讓自己的身體蜷縮在大衣裏,把臉埋進手掌心,在一種五感喪失的假想中讓自己的靈與肉分離一會兒,讓沒有感覺的軀體去麵對咄咄逼人的現實性焦慮。
突然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在嗅呼著她的觸覺,她睜開眼睛從異次元空間回到地球,一個年約3、4歲的小男孩兒正在好奇地撫弄著她,見她醒了便把那汙黑的小髒手塞進嘴裏“嘻嘻”地笑著,紫薇怔忡地看著這個腦型長得很像一根小蘿卜頭的男孩兒,奇怪在自己的所有計劃中都是要和成年人打交道的正經事,怎麼會出現一個孩子?像是誰在和她不合時宜的開玩笑似的。這個頑皮的小東西不待詢問便先開口了,以那正宗的山東口音一嘟嚕一串地說著,小嘴角不時地滴著口水,紫薇被這孩子逗樂了,山東大漢的豪言壯語被這麼一種細細小小的聲音表達出來,使紫薇產生了不真實的感覺,好像是用轉數加快的唱片製作出來的,她自己也被角色化了,她什麼也沒有聽懂,隻是當她看到這小家夥敏捷地爬上桌子去搬暖水瓶時才一下子悟出來,她最後的那句話是:“姨呀,你哈(喝)水吧。”紫薇一下子活過氣來,也異常敏捷地衝過去一把拉住這小東西,把他抱下了桌子,學著他的口音說:“姨不哈水。”她想抱著她卻本能地放下了,拉過他那髒兮兮的小手問:
“你怎麼到這裏來了?你家住在哪裏?”
他用小髒手向前一指:“俺就睡那兒。”說著便嘟嘟噠噠地跑過去,在那一整麵三合板的牆壁上推開了一扇門,紫薇吃了一驚,這才開始注意到自己身處何境。
離開使館後,她按照丈夫的朋友所寫的地址,一路打聽一路匆匆,最後問到了一位老舍筆下的老北京,在這位老大爺的熱心指導下,她來到了月牙胡同的入口處,這好老頭兒用那女的說出來發賴男的說出來發鹹老太太說出來唧唧歪歪隻有老頭兒說出來才字正腔圓暖暖呼呼的京腔對她介紹著這月牙名稱的來源,紫薇熱心但卻無心,她微笑著直點頭卻沒有聽進去起於哪個朝代的故事,隻聽結尾時那老大爺對她比劃著說:
“從地形上看,這胡同從七條進去再彎過來從八條出來,正好是個月牙形狀。”
紫薇生來就不是將才,她一向分不清東南西北更別說地形地貌了,但是她卻由衷地讚歎著、奉承著、真誠的表達著謝意。老北京,他們為自己古都的曆史而得意、自豪,心甘情願的為一個陌生人講述著,在喧鬧的東四街頭,在冬日的寒冷裏,她想著如果讓這老頭兒去美國定居,他會不會欣然前往呢?應該不會。可是北京人出國熱著哪,足有100度沸點的高溫,也許會?挺有意思。
紫薇謝別了老大爺。
紫薇一路胡思亂想著毫無月牙感覺地彎進月牙胡同,沒想到離喧鬧的大都市隻有幾步,一轉身竟然有如此幽靜整潔的世外桃源、都市村莊。這完全是居民區,青灰色的水泥路麵像是剛用水洗過的,沒有一屑雜物,路兩旁由一人半高帶瓦簷的院牆封閉著,每隔數步路便出現兩扇帶著大銅環的厚重的紅漆大門被掩映在裝飾神秘的門樓內,這是老北京典型的四合院式居民小區,紫薇疑疑惑惑地向前找著,在10號的門牌前站住了,咦?怎麼回事!她拿著地址左右環顧著不見一個人影,隻好推了一下10號那虛掩著的大門,向那幾個在院子裏的大樹旁閑聊的小夥子詢問。
“招待所?沒有啊。”
“有,有,有,”其中一個人頓時想起,“往後走,8號,那就是軍區招待所。”
紫薇謝了便往回走,在相隔的那個門樓前停下,月牙胡同8號,標準的地址牌清清楚楚、端端正正地釘在門楣上,抬頭觀看,這裏絲毫不比別的院牆高出一點,不會錯嗎?她遲疑地推了一下門,那厚重的紅漆大門帶著尖利的“吱呀”聲一下子便開了,嚇了她一跳,她順著青石板台階走進院子,隻見一個小當兵的正在修理一扇破窗框,見到親人子弟兵她立刻穩下心來,不待詢問這個小當兵的便操著一口沙啞但卻高音高調的山東腔熱情地打著招呼並準確地說出了她的籍貫和姓名,他說早就接到電話,已經等了大半天了。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在這個世界上,屬於一個群體的人不論在時間和空間上隔著多長多遠,隻要一有機緣便會聚到一起相認,而不屬於一個群體的人即便住在一條街上一個樓道內甚至一個屋子裏,也如同路人老死不相往來,這也許就叫做緣分吧。
紫薇沒有來得及更多的寒暄便開始打電話。此刻她從電話的失落中靜下來,隨著這個小毛頭回到了她的現存的世界裏。
“你是誰的孩子?”
“俺是俺爸俺媽的,爸爸——”隨著他嘟嘟噠噠的跑動,那個小當兵的被他拉來了。
“這是你的孩子?哦,當然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