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一邊寫一邊說之後抬起頭來朝她笑著,就這樣,在她人生的第一張登記表上寫下了這個一生中填了無數張登記表的名字,並且工工整整地在她新發的書皮上寫下了這兩個很難寫但是卻很好看的字。這也是她出生後有記憶中第一次被大人誇讚而且是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麵誇的這麼誇張這麼美。從那一刻起,她覺得上學這件事真是那麼那麼的好,她簡直就不想回家,她想日日夜夜的守著這老師、這學校,她就從那時起一直到小學畢業,沒有誤過一次課,即使是得了腮腺炎發高燒兩腿發軟,在雪地上跌倒幾次她也要撐著顫抖的身體去上學,她愛這塊神聖的地方。
像一個傳奇故事,這老師與她就好像是一個奇遇。點名後放學了,老師把她一個人留下帶到了辦公室,像炫耀自己的女兒似的帶著明顯的美意向其他老師介紹她並讓她做了一個孔雀開屏似的舞蹈動作,旋轉一周欣賞她,辦公室裏的其他老師也和著她的喜悅一同讚美紫薇,她像個木偶似的聽憑著老師的擺布,既不會笑也不會做出任何高興的表情,內心中的恐懼怯懦讓她連一句話都聽不懂,所以至今紫薇也不明白,在她入學的第一天裏為什麼會得到如此的殊榮?是自己無意中長得像了誰還是上帝把一道金光照到了她的身上?簡直就像是天方夜譚,她一步邁進了一個新天地,由一副不討人喜歡的熊樣子醜鴨子變成了一年三班的學習班長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和最顯風頭的天鵝。她跳獨舞、領舞、獨唱、在全年級大會上讀自己的作文、展覽自己的工工整整的筆記本、在觀摩課上做口算表演……在她瘦小的身體內何時潛藏了這麼多的才能她自己壓根就不知道,那來自胚胎時期的深深的自卑使她一生也不明白這些內容的抽象意義,因此盡管她成了天鵝也不敢像其他小鴨子一樣歡蹦亂跳,大聲說笑,依然在群體遊戲中落落寡合,依然在通常的事物中那樣不合時宜的呆裏呆氣。
隨著升年級她的地位也在不斷上升,二道杠、三道杠,在全校的大隊委員會分工時,討論她做學習委員還是文娛委員,最後,因為她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人又長得好就讓她做了文娛委員,就是這個位置給了她出盡風頭的各種機會:全校大合唱的指揮、全校甚至全區文藝演出時的報幕員、什麼領唱領誦領舞都非她莫屬,甚至全校參加遊行時走在第一位的也是她,這個戴著三道杠的又瘦又小的灰姑娘正神奇的舉著指揮棒作為百人鼓樂隊的指揮。她的小身體內被激發的潛能在發生著井噴,甚至每一次的大小考試她都要第一個交卷得分第一。她感謝這位老師給了她這份驕傲,也給了她一生中的這份孤傲,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這份驕傲而產生的自愛都在擔當著保護神的角色,把她的自卑壓成自強和自信,她的內心不再怯懦,可是在她還不懂得怎樣建立感情的時候,聽說這位老師死了,又聽說她姓馬,她的出現使紫薇迷惑,她的消失使紫薇迷茫,她沒有流眼淚,隻是常常望著天空,想著馬老師在第一次點名時看她的眼神,她永遠永遠也忘不了她的這位馬老師與她的奇緣,她永遠永遠地相信她知道老師去哪兒了,隻是她不想說。但是她想悄悄的說,她在這裏第一次寫到馬老師時,不得不停下筆來,望著窗外灰灰的天空,流了許多許多的眼淚。
當時她在使館門前第二次簽名時突然想起了老師,她站在無人處望著天空,也是這麼灰,也是這麼沉,她沒有流眼淚,她在尋找,在尋問,她急切的需要老師告訴她,她是不是錯了?她多麼希望再回到少年時,依賴在老師的懷裏。
可是她的老師並不知道,在學校的出類拔萃並沒有改變她在家中的老三地位,她依然得不到父親的一句好話,依然得不到報幕時需要穿的一條格裙子而不得不一次次的向鄰居家那滿臉雀斑的小姑娘去借,好在那小姑娘的母親是那麼善良,她很得意於她女兒的裙子能被紫薇穿著去那麼大的舞台上展示。
紫薇不怨她的父母,她知道在她來到陽間的刹那時,對於盼子心切的父母是多大的打擊,她記得在她沒有哭出第一聲時,她父母最關切的不是她的死活,不是她是否完整,而是她的性別,她叫他們失望了。她聽到的第一聲歎息讓她感覺到委屈於是她哭了而且一直哭下去直到自己哭累了才停止。
家中與學校的地位反差,在她的性格中揉進了一對對矛盾的元素,自卑與自傲,什麼都敢想什麼都不敢做,隻要在得寵的環境中她就會發揮得像一個公主,她有一種內在的力量時刻準備著,就是跟隨了她一生的保護神。曾有一位很熟悉她的朋友說,她是希臘的形式法蘭西的內容,為此她感歎真是閨蜜。
她的同學們愛戴她幾近於粉絲,可她卻孤獨的感歎知己難求。然而她又很自豪的竊喜自己有一大群知己:卓婭舒拉、古麗亞、卡佳、娜達莎、冬妮婭、柯察金和她偷偷愛著的聰明過人的馬卡連柯……,她心中的內容多麼清純啊!那是一個隻準許崇拜一個人的時代,隻是因為她還小,即不夠能力做革命小將也不夠資格做革命對象,她是被忽視的一代中不肯忽視自己的一個,她在一種超脫的自我內省中形成了和時代不相協調的性格,但是她畢竟熏著那個時代的無煙煤灰,食著那個時代的特產玉米,她不會思考怎麼樣利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為個人前途作出設想,她這一代人沒有上過這一課,她所受教育的全部核心就是公而忘私犧牲個人利益即為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她在批判資產階級自私自利的觀念時才接觸到了“個人前途”這個新鮮詞彙,她所明白的道理是,生命是黨給的必須無條件地獻給黨,所以其心理準備是時刻聽從黨召喚,哪裏需要去哪裏,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在這樣的教育中她由少年變成了熱血青年,也在呼喊著這些讓人熱血沸騰的口號,並無時無刻的不在幻想著麵前突然出現一個塑造英雄的機遇:一次意外的爆炸、一場突然的大火、一個抓壞人的機會,什麼都行,太刺激了,隻要是驚天動地的死像那些頭版頭條上的英雄那樣真是太向往了,她渴望自己的生命像山頂上的大槲樹轟隆隆地倒下在山穀裏而不像教堂裏的蠟燭,渴慕像閃電那樣既短又亮地結束自己這最怕平凡而又不免要淪落為平凡的不屬於自己的生命。她變得激進而衝動,由一個拖著一長串甜甜蜜蜜和糖有關的綽號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什麼呢?隨便從她心中的英雄榜中拿出一個來都可能是她——卡佳、馬卡連科——,但是她的同代人並不都熟悉那些人,於是男生私下裏叫她刺玫,閨蜜則說她就是一個現代版秋瑾,她也覺得自己很像秋瑾於是就在心裏把自己認同為秋瑾,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昂首挺胸望著天邊的浮雲,步態儼然就如走向刑場。當然一上樓梯立刻又變成了家中的老三。但是秋瑾的一首詩卻成了她的座右銘,她把它抄錄在日記本的扉頁甚至每一本筆記的扉頁,告誡自己的人生應當這樣度過,並贈送給她所有的同學和願意與她交往的人:畫工難畫雲中龍,做人須為人中雄。英雄羞伍草木腐,懷抱豈與常人同?尤其後兩句,成了她人生努力實踐的至理名言,她甚至羞於在集體隊伍中齊步走,怎麼也合不上那種整齊劃一的步伐,她更怕那個時代的大合唱,好在她總是被安排一些單獨的角色,更好在那個塑造共性的時代在她還沒有正式步入人間社會時就基本上結束了,她是一個不幸中的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