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請求不算過分,老鄉和他的姐姐沒有把握的答應了。
晚點名開始了。正點,一分不差,和新聞聯播一樣。一位身穿黑色呢料大衣的男青年儼然如領袖一般傲慢地走上路旁一幢樓側的顯然是備用的一個小西門的台階,清了一下喉嚨,正色俯視著翹首以待的出國難友,開始工作。先換第一批“兔子”,再換第二批第三批;先點第一批名,再點第二批……。擁擠成一堆的千人中有年過半百的老叟或老嫗,多為探望兒女或者移民;有文質彬彬或衣履庸俗的中年男女,多為夫妻團聚或者移民;有風度翩翩或粗俗無禮的青年或學生,多為出國留學或者打工。不分長幼尊卑大家擁擠在一起,因為目標都是一樣,就像在搶購大甩賣的賤貨似的,彼此挺立著誰也不肯讓出一分土地。按照規定點名時高叫三聲不答“到”便眾口一聲的高喊“劃掉!”那麼整齊那麼高亢,在使館的高牆上形成回聲在夜空中很久很遠地飄蕩著“殺掉——殺掉——”一聲接著一聲。紫薇感到毛骨悚然,就像電影裏麵導演胡編的被那些北漂群眾演員開玩笑演的假鏡頭,更像但丁的神曲裏麵的第幾層地獄,想不起來第幾層,紫薇的心髒又開始了戰抖,她想起了自己的那個1245號就是在這種喊叫聲中被殺掉的,無怪乎筆劃那麼粗壯有力像一把匕首。
有一位中年婦女遲到了,氣喘籲籲地哀告那個公共汽車中途拋錨了,她的牌號已經點過,怎麼辦?隻聽頭兒高聲問道:
“算不算?”
“不算——!”
人心那麼團結聲調那麼整齊,天哪,任憑那女子淚流滿麵,站得筆直的人們毫不動情,比吃血饅頭還絕。氣溫隨著夜幕的降臨更加降低,這兒沒有一點可以避寒的東西,哪怕一棵大樹,不知誰說了一句:
“外國人真是的,連個小板凳都不給。”
立刻哄笑起來。
“人家管你死活。”
在這裏,不管別人死活的西方人成了無形中被仿同的榜樣,這不奇怪,人種不同耐受力不同感覺很難相同,按照比喻西方人相當於森林中的食肉動物,而東方人相當於食草類動物,本身又是食肉類的食物鏈,那感受能一樣嗎?可悲的是食草類擠進食肉類之中,殺身之禍能怪別人嗎?更可悲的是,食草類又偏要學習食肉,隻好用自己的同類去磨出一個獠牙讓自己變成食肉類,可是,即便成了食肉類也吃不到猛獸隻能用長出來的利齒去撕咬自己的同類。
紫薇想看清楚這些想做人上人的公民人格中的閃光點,她因為排在最後,所以遠遠地站在邊緣觀望著,她在逐漸升級著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惱怒,這成何體統?!此時間正是居住在東半球人的晚餐時間,使館裏的人可以正在高雅考究的中國大菜係中一邊享受著中餐的美味,一邊在剔牙的間隙欣賞著馬路上的這團饑寒交迫的人群,嘲諷出一句怎麼說都不過分的話,難道不是嗎?這麼一些體麵的人圍在人家的大門外搶著扔出來的一塊麵包,互相撕咬著,咒罵著,聽說曾經因為互不相讓大打出手惹得外國人生氣關門一周不予接待。這裏的外國人隨心所欲,簽證也是無章可循,一切都看他們情緒高興與否。就是嘛,誰讓你非要往人家門裏擠了?紫薇的心髒一直在抖,她幾乎問出了聲,這都是為了什麼?這樣的互相殘殺難道是為了生存?這些人就是將來五十年要出一批的人才嗎?這樣冷的心怎樣做出對人類熱愛的事業?又如何能為世界正義發揮熱能?如此冷酷無情不會淪為戰爭的主體回過頭來成為自己國家的侵略者吧?紫薇如背負荊棘般地一次次踱開又一次次靠近,她吃驚這群人心的麻木與冷硬,她很想把自己的號碼讓給那位在風中哭泣者,可是自己有什麼?那個1333號是最後一名不被人需要的一隻死老鼠。年紀大的人畢竟心腸太軟,一位老太太被那個女子哭得走了神,竟然沒有聽見點自己的名字,一下子回過神來已經太晚了,她大聲呼叫著,點名隻好暫停,可是已有前例自然也是驚天動地的:
“劃掉——!”
“不算——!”
老太太急了,扯著一直站在身邊的一位青年學者模樣的小夥子為自己做證,並且複述出他們倆之間剛才的一段對話以此證明自己的一直存在,可是,可是,那個小夥子竟然給予否定,一口一個幹脆的“不知道”。天哪,如此沒有人心也沒有人性的年輕人太可怕了,這簡直就是失去了道德底線,老太太絕望地大聲嚎啕著,踉踉蹌蹌地擠到前麵去論證,她怎能不哭呢?這是她連續多少日子早出晚歸地承受著點名的折磨才熬到的一個名次啊!人們像是鐵鑄的雕像,誰也不肯說一句“算吧”,劃掉一個少一個,人人心頭都在恨著排在自己前頭的那一位,巴不能一口吃掉前麵人的腦袋。老太太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下麵又吼叫起來,好像是指責點名的頭兒們徇私舞弊,私下裏藏了“兔子”,紫薇搞不清楚他們在吵什麼,隻見點名的頭兒把手舉的高高的在撕掉一些“兔子”,騷亂了好一陣子才又開始繼續點名。到1333號時人已經基本散去,紫薇終於在自己的名字後麵打上了一個v,僅此一個,紫薇隻是想打上這麼一個而已,之後就任由他們去殺掉好了。紫薇在路燈下看了一下手表,除去騷亂的半個小時,正好一個小時,1335個號整整要點一個小時。昏暗中紫薇環顧四周尋找那兩個哭泣的女人,除了縈繞在耳邊的餘音什麼也沒有,難道這一切都是做夢嗎?但願真的隻是一個噩夢。
夜幕完全降臨,柔和的橘黃色路燈為城市罩上了一層靜謐和安恬,她和那位老鄉約好明早見便一路打著牙戰往回走,在汽車站附近買了兩個軟軟的麵包,不顧一切地奔向月牙胡同,她要喝一口熱水,要迅速地把這兩個麵包吞下,她需要蓋上被子伸直疼極了的腰和腿。她覺得這麵包的香味直往胃裏鑽,北京的麵包,香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