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衍這輩子不能忘卻的場景有許多。譬如當年金陵城外迎王師凱旋,最後卻等來了兄長冰冷的屍身;譬如後來靈堂之上謝鳴遠歸而來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譬如,乾明八年的許多事。
可那一回——十歲那年見到笙娘的那一回,卻是最不一樣的。
原本以為是親生母親的人,原來竟是害死自己真正母親的罪魁,而自己,認賊作母不算,竟還眼巴巴的渴望了那麼多年的舐犢之情。
笙娘在見過自己告知了真相沒多久之後便鬱鬱病逝了,至今,他甚至已經不大記得那個女子的模樣了,可卻始終忘不了在聽到昔年真相的那天,自己穿了一件袖口繡了朵五瓣蘭花的衣衫。
坐在那兒的謝太後悠悠然抬了抬眼。
“你今夜過來,就是想告訴我,曾經你對我有過多重的期待嗎?”她沉穩一笑,仿佛所有事情都盡在掌握一般,淡淡一搖頭:“我不這麼覺得。”
楊衍雙眸一眯。
“我想聽你親口說出來,你為何要這麼做。”他說:“——為何要折殺我生母,毒害我皇兄。”
謝太後淡定的看著他眼裏迸發出的凶光,兩人對峙了許久之後,她緩緩一笑。
“我知道你想聽什麼。”
她淺笑著,兩道目光看過去,仿佛直直看進他心底一樣。
“在你心裏,早有這麼一個答案,你堅持了許多年都是這麼認為的,你覺得這就是事實了。”
他是謝寒渡一手教出來的孩子,那些過去的事情,他所知道的,也盡皆來自於寒渡,謝太後毫不懷疑,他們甥舅二人對舊事的看法是一致的。
“你想聽我說,我折殺親姐是為了爭寵,毒害楊徵,是為了奪嫡。”
“既然你想聽,那我說一次又何妨?”
她眼裏都笑著,緩了一口氣,便一字一句道:“我折殺你母親,是為了爭寵;毒害你兄長,是為了奪嫡。——爭寵,不管怎麼說,皇後之位、太後之位,我都坐上了;奪嫡,”唇邊的笑容似乎又鮮豔了些,她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的眼睛,繼續道:“當年既然為你做了嫁衣,那今朝有此逼宮之事,自然合情合理。”
她說完這些,楊衍的臉色出奇得難看。
見他長久不語,她便說:“怎麼樣,心裏有沒有好受一些?往後你就記著我這番話,可以盡情的怪罪我、美化你親娘了。”
話音落地,楊衍終於忍不住,咬著牙問道:“……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淡淡一笑。
片刻,眼底緩緩化開一團落寞,她自己似乎意識到了,跟著便閉了閉眼遮了下去。
她說:“寒渡死了……”
——是以有些事,自己不說,就依舊是無人知曉的秘密。
許久之後,她睜開眼睛,看著對麵仍在等著自己解釋的楊衍,道:“阿衍,你可知道,我這輩子或許什麼都很失敗——”
“正妻之位被奪,爭得到位,卻爭不到心頭情愛,誅了嫡,卻沒能為兒子奪來這個嫡,至於這場逼宮,到頭來更是一場笑話。”
“可有一件事,我做得很成功。”
她臉色漸漸有些發白,越往下說,似乎便越有些有氣無力之感。
勻了一口氣,她緩緩吐出,此刻的笑意卻是染上了一絲柔和:“我養育了一個孝順兒子。”
楊衍眉頭一挑,沒來由的,僅憑這一句話,便升騰起了一陣不祥的預感。
“今朝事敗,究其根源不在謝氏假意投誠,臨門反水,而在我想推他登位的那個人,他自己壓根兒就沒有配合的心,是以起根兒上就注定我是贏不了的。”
他冷笑一聲,道:“你應該慶幸,老七比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