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夫妻

當,當,當……

鑼聲象突然受驚的烈馬,踏破了黃昏的寧靜。它不規則地奔騰著、叫囂著,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敲碎了整個的村莊,從峽穀中傳出了同樣的回音。悠然的溪流,輕拂的樹梢,仿佛都被它驚動了。

於是,整個石玉村騷動起來。整個石玉村的男女老幼,都帶著一張惶恐失措的臉,匆忙地、紛亂地向大廣場上集合了。每個人都懷著一個不祥的預感,每個人的心都象跌進冰窖裏一樣的寒顫。膽小的女人都蒼白著臉兒,如同發瘧疾似的,不能自禁地磕打著牙齒。雖然正當初夏,可是她們都感到一種稀有的寒涼,那寒涼是從心底散播出來的。

這鑼聲是緊急集合的號誌。黃昏裏的鑼聲,在石玉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

軍隊裏的政治員,已經出現在廣場的戲台上了。他的一向好嬉笑而年輕的麵孔,如今卻變成令人不能相信的嚴肅,這嚴肅就增加了人們的惶恐。

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了,人擠著人,聲攪和著聲,很象洶湧澎湃的潮水。嬰孩們無顧忌的哭,女人們的歎息,以及被踩著腳尖的尖叫,老年人的咳嗽……這些不同的聲音從各處飛來,揉合在一起,造成了一個極端混亂的騷音,仿佛失了蜂王的蜂巢。

“同胞們,安靜些……安靜些嗬!”

台上的年輕政治員,擺出嚴肅的麵孔,揮著拳,聲嘶力竭地製止著混亂的人群。

由於希望政治員快些揭開不祥的預感的真象,每個人都開始努力來約束自己。抱著嬰孩的女人,把乳頭塞進了哭叫著的嬰孩嘴裏;老人們竭力抑壓著刺癢的喉嚨……騷音由低弱而逐漸平息,廣場上恢複了黃昏的寧靜。壓不住的隻有田裏的蛙鳴,和那永遠潺潺在流的溪水那有節奏的低吟。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台上政治員那嚴肅的嘴角,所有的脖頸都在盡可能地伸長著,企圖與政治員的嘴接近。呼吸窒息了,心髒的跳動也失去了節奏,他們正象一群不幸的待決犯,在傾聽政治員的宣判。

“同胞們……”宣判開始了。年輕的政治員運足了力氣,展開了宏亮的喉嚨,讓他的聲音在模糊的空中,寫出清楚的字句,“敵人已經逼近了……離咱們村子也不過二十多裏,這是剛剛接到的情報雖然我們有無數英勇的弟兄在那裏堵截,可是卻不能不有個準備。同胞們,我們不能等著敵人來殺害,來糟蹋,應該趕快躲起來,越快越好……”

“躲,躲到哪裏去呢?”人群中發出了許多這樣類似的、聽不大清楚的疑問。

“躲到山裏去,帶走你們的米,你們的麥,你們的牛和馬,甚至連雞鴨都不留一隻,除了太笨重的東西而外,統統帶走……同胞們,我們必須這樣做,好讓那群瘋狂的強盜站不住腳……這樣,一方麵可以保住了你們的財產和生命,一方麵也就是幫助了抗戰……”

“不行啊!我走不了嗬,我有孩子,我有一石小米,還有一條老牛和犁耙……這些東西我可怎麼帶得走呢?我是一個寡婦嗬!我不走,讓那群鬼強盜把我殺死吧……”擠在最前邊的一個女人突然絕望地喊了起來。這聲音蓋過了嘰嘰咕咕雜亂的語聲。

“不能,你必須走,一個人,一點吃食都不能留下,特別是婦女,小孩子和壯丁……大嫂子,想來你聽的也該不少了,那群禽獸還能便宜一個女人嗎?……”

“我走?我可怎麼走,頂多我能抱起我的孩子,牽走我的牛,那些小米,那些破衣爛被和犁耙,我都能拖得起嗎?

天,不帶走,我可怎麼活得了呢!還是讓那群鬼強盜把我殺死吧,我是一個寡婦嗬……”那女人索性坐在地上,用她的破袖頭在揩眼淚了。

台上的政治員傴僂著腰,向那個陷入絕望的寡婦安慰著說:

“大嫂子,你不要著急,走,你盡管走,抱起你的孩予,牽走你的老牛,米和其餘的東西,盡量馱在牛身上,剩下的,我可以負責求弟兄們幫你運到山裏去……我們的弟兄不是常常幫著你們割麥耕田嗎?他們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嗬。”

女人在輕輕地抽咽,沒有回話,仿佛她已在考慮了。

女人這邊剛剛壓服下去,數不清、也聽不清的喧囂和傾訴又繼之而起:

“我不能走,再過十多天,我的麥子就要收割了,多麼成實的麥粒嗬……”

“我家裏沒有一鬥米,我的米都在田裏,讓我帶跑一個空肚子餓死嗎?……”

“我的莊稼,神仙下界也幫我抬不走,還是讓我死在我的田裏吧……”

海潮一樣的叫囂,幾乎震破政治員的耳膜。人們仿佛熱鍋裏的螞蟻,又開始在不安地躦動著,騷擾著。政治員那嚴肅的麵孔,完全被人遺忘了。他仍舊揮動著拳頭,聲嘶力竭地喊著,企圖恢複適才的寧靜。然而,當他把他們預感中的不祥揭破之後,他的努力便被恐怖和絕望壓倒了。但為了完成他的任務,他不得不重新振作起來:

“同胞們,安靜些,請聽我把話說完吧!“

漸漸的,人們勉強地閉住了嘴巴,騷動終於平息下來。

“現在,已經到了緊急關頭,我們一切都不能顧及,什麼田地、房屋……人的生命是最值錢的。在明天午時以前,全村的人都要走光,一個人、一點吃食都別留下。同胞們,日本鬼子是凶殘無比的,日本鬼子是我們不共戴天的仇敵,我們寧肯餓死荒郊,決不能讓鬼子殺死……至於田產啦、莊稼啦,現在是我們自己的,將來還是我們自己的。我敢保證,就是敵人真的打進來,也不過是三天五日,我們一定可以很快地把他們趕跑……同胞們,我相信,大家誰也不願意做漢奸,誰也不甘讓日本鬼子殺害,那麼,就請趕快回家準備,明天天一亮,就會有兩連弟兄來幫你們搬運了……同胞們,一定要走,敵人已經逼近了,再沒有什麼猶疑……同胞們,親愛的父老兄弟姊妹們,我們暫時再見了!”

政治員堅決而肯定的一片話,消失在嘈雜的人聲中,他的影子也被夜吞噬了。

人們絕望地,疲倦地,拖著無力的身子,蹣跚著各自走向自己的家。他們的談話聲,女人的啜泣聲,還在不斷地飄蕩在夏夜的輕風裏。那聲音裏含蘊著多樣的成分:仇恨、憤怒、憂鬱、悲哀和無邊無際的惜別之情,以及那前邊安排下的渺茫的更加貧困的生的暗影。

人們雖然嘴上還不肯決定去留,可是在心裏卻都有了決定。而每個人也都有一個從經驗得來的信念:要不了幾天,還可以回來的嗬!過去,敵人曾經六次攻到山上來,不都是很快便被我們英勇的戰士,自衛隊和遊擊隊趕回山下去了嗎?

一想到這,人們的心就鬆快了許多雖然那不幸的暗影,仍在遮斷著他們的生路。

整個石玉村失去昔日的平靜,人們的心也失去了昔日的平靜。明天,人們的生活將有一個大的變化,每個人懷著一種沉重的憂鬱,麵孔突然顯得憔悴和蒼老起來。

隻有張老財一個人,沒有被這險惡的浪潮波動他的心,他的心仍然象靜靜的湖水,沒有一絲漣漪。他來參加這個集會,可以說是出於好奇心。而後卻帶著一種平淡無奇的心情回家。

在當時,他自始至終保持著他的鎮靜和沉默,不和任何人交談一句,他隻是悠閑地含著長長的旱煙袋,一個人坐在台邊的一個大樹根子上,象一個觀眾在看著這悲劇序幕的演出。敵人的來或去,村民的去與留,一切他都漠不關心,仿佛一切災難都是為別人而設的,唯有他可以站在幸運的船上,觀看別人怎樣在暴風雨中駕駛著小舟。

“你們怎樣都與我不相幹!你們走吧,哼,我老頭子算是鐵了心啦!”

當他跨進家門的時候,兒子得祿早已掌起煙燈躺在炕上在噴雲吐霧了,他一麵燒著煙泡,一麵和坐在被窩裏的老婆在計議著什麼,一看見張老財進來,他們急迫地問:

“爸爸,你看,怎麼辦呢?咱們……”

“什麼怎麼辦?你也和他們那些愚民們一樣地慌神了嗎?”不等兒子說出下文,張老財就給打斷了。他那蒼老的聲音裏,含著不以為然的怒意。

“不能那麼說,爸爸,人,哪個不怕死呢?我看,咱們也不能在這等死嗬!”

“是嗬,爸爸,咱們真不能在這裏等死,聽說鬼子連六七十歲的老婆子都……”媳婦用打顫的聲音附和著,但她沒有勇氣說完她要說的話。得祿卻乘著空閑,上好一個煙泡,吱吱地抽了進去。

“別再羅羅嗦嗦,我不是早就說過嗎,至死,也休想讓我離開我的家鄉……”

張老財決絕地跺了一下腳,便從長長的條凳上站起,在地上踱起方步來。

兒子沉默了一會兒,又抽進了兩個煙泡。看了看在旁邊唉聲歎氣的老婆和睡在被窩裏的孩子,就又怯生生地說:

“爸爸,我看咱們還是躲一躲好,我倒並不是怕死,就是來了鬼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要緊的是你的兒媳婦,爸爸你想,要是你的兒子戴上了綠帽子,連你也不好見人哪!”

“對,對,”張老財又狠命地跺了一下腳,上半身隨著向前躬了一下,緊接著就挺了起來,“你盡管帶著你的老婆孩子走,我不攔你。可有一宗,要是壽子有個一差二錯,我可不能輕饒了你,他是我傳宗接代的根苗嗬!“

說著,把袖子一甩,就氣呼呼地離開了兒子的房間。他從來沒有對兒子發過這麼大的火,他溺愛著這個螟蛉子,這一次算是例外,主要的還是為了舍不得離開那已經會玩會笑的孫子。媳婦走了,孫子還能給他留下嗎?

兒子知道爸爸的固執脾氣,他決心既定,就是九牛二虎也拉不動他。其實呢,自己又何嚐願意跑出去受罪!家,是多麼溫暖,多麼舒適。要不是為了老婆和孩子,他真願意陪著爸爸守在家裏,寧肯順從了日本人,也不甘心出去受苦。

為了老婆,懦怯的、不長進的得祿不得不咬著牙準備跑到山裏去受苦了。爸爸的氣,他並不介意,因為爸爸是始終地愛他,對他的發火不會是真的,用不了一會兒,他的氣就會自消自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