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雜味
臭米麵最宜做麵條或麵湯,吃起來滑溜溜,酸甜之中帶一股微微的臭味,十分的爽口。老孔最著迷的就是那股絲絲縷縷的臭味。加點辣椒油,攪和點蒜泥,再剁些碎韭菜花,能把老孔吃得從後脖頸到屁股溝一溜的熱汗。吃完了,還要將舌頭伸出老長,把那隻藍花白地的老海碗,舔得一幹二淨。直舔得四嫂嘴裏嘖嘖有聲,心中酸唧唧的,偶爾還會下淚。
最可憐老孔的人正是四嫂。四嫂一向憐惜文化人,更何況又落了難?
四嫂見老孔吃飯冷一口熱一口,就隔三差五給老孔送吃的。常送的是臭麵湯。省城是絕沒有臭麵湯的。於是,每回喝著麵湯,老孔都格外地愜意。
幺屯人誰都知道,四嫂做得一手好臭麵湯。春夏時節,四嫂用小推車裝上一袋紅豔豔的火苞米,推到隊裏的碾米房,碾成大顆的碎粒子,再用小車推回家,倒進一口粗憨無比的大缸裏,泡上水,放在太陽底下曬。曬啊曬啊,曬到聽得見缸裏咕嘟咕嘟冒起泡,拿鼻子一聞,又酸又臭,便知道是曬好了,就用大笊籬撈出來,攤在一張席子上又曬。曬幹後收起裝袋,再用小車推到碾米房,磨成細麵。這就是臭米麵了。臭米麵最宜做麵條或麵湯,吃起來滑溜溜,酸甜之中帶一股微微的臭味,十分的爽口。老孔最著迷的就是那股絲絲縷縷的臭味。加點辣椒油,攪和點蒜泥,再剁些碎韭菜花,能把老孔吃得從後脖頸到屁股溝一溜的熱汗。吃完了,還要將舌頭伸出老長,把那隻藍花白地的老海碗,舔得一幹二淨。直舔得四嫂嘴裏嘖嘖有聲,心中酸唧唧的,偶爾還會下淚。
四嫂稱呼老孔喜歡直呼其名。經常是:“孔德彪,開門,臭麵湯來啦。”
聽著四嫂正經八百的稱呼,老孔恍惚覺得自己還是個人。他曾問四嫂:“我是條爛魚,你不怕沾上腥?還三天兩頭送我吃的?”這時的四嫂總是那麼嫵媚地一笑:“怕啥?我是死過一回的人啦,連恁深的大甩灣都不怕,還怕沾啥腥啊臊的?這輩子我就往圓了掄啦。”
老孔還愛吃四嫂做的苞米麵餅子熬小魚。四嫂高興,也便三天兩日地送。
四嫂貼的苞米麵餅子暄騰騰,香噴噴,又有一絲絲的酸甜。四嫂發麵比別家發的時間長,炕又熱,發好的苞米麵酸中帶甜。又特別會使堿,再酸的苞米麵被她一使堿,就變得隻稍稍有那麼一絲酸味了,再放一點糖精,貼出的餅子又酸又甜又暄。有趣的是,每隻餅子上頭還印有五個秀氣的手指印。老孔有時顯得很淘氣,專門順著四嫂的五個手指印吃那餅子,一個手指印一個手指印地吃,還特意教四嫂看。四嫂看了,就常常不厭其煩地問:“孔德彪啊,你說俺幺屯咋樣?”
四嫂的熬小魚又算得幺屯一絕。
常常是,忙碌一天,晚飯後腋下夾個鐵篩子,肩上扛一隻鐵鍬,鐵鍬把兒上掛隻洋鐵桶,便出門奔了幺河。四嫂有接魚的癮——幺屯人管用鐵篩捕撈小魚叫做接魚——到了幺河邊,找一處河岸狹窄又水流淺急的地方,攔河壘起土埂,隻留一條缺口,再折些柳枝插在土埂和缺口的下遊,用以招引魚蝦,然後將鐵篩安嵌在缺口處。這就是所謂的接魚了。隔二十分鍾或半個小時端一次鐵篩,總能接到一小碗各色的活物兒。白漂子,嘎牙子,鯰魚,柳根,黑泥鰍——碰得巧了,還接得著縮頭縮腦的小王八和張牙舞爪的老夾。教幺屯人一直弄不明白的是,四嫂的鐵篩特別地愛招魚,好像那些魚鱉蝦蟹也那麼喜歡四嫂。八寸他媽臨死前一天和四嫂在一起接魚,一晚上過去,四嫂接了滿滿一小鐵桶,八寸他媽連一隻大瓷碗也沒接滿,還摻雜有癩蛤蟆和黑甲蟲。氣得八寸他媽把一隻鐵篩和大半碗魚都扔進了河裏。過後,八寸便滿嘴噴糞地說:“魚找魚蝦找蝦——那魚也準是騷貨。”八寸原是趙大龍的諢名;十幾歲時,一次和玩伴們爭當老大,僵持不下之際,趙大龍提議比試襠下之物,誰的長誰當老大,比試的結果,趙大龍明顯高人一籌,回家拿來皮尺一量,整好八寸,故而得名。四嫂知道八寸忒渾,不願找他理論,依舊三天兩日接她的魚——她近期接魚,大半為的是老孔。
四嫂熬小魚絕在一味調料上。這味調料是薄荷。別人熬小魚隻知往死裏放豆瓣醬和紅辣椒,弄得不是太鹹就是太辣。四嫂下料恰當,而且還格外地往裏放薄荷。別人不知道熬小魚須放薄荷。四嫂熬出的小魚就一直比別家的味道好。
老孔昔日在省城,哪裏見過鄉下這等順口的吃食?第一次吃四嫂送的苞米麵餅子熬小魚,他竟吃下四個老大的餅子,一海碗小魚。此後,隔十天八天不吃,便饞得不行。有時四嫂忙,顧不上他,他就主動討要:“四嫂,你什麼時候還做苞米麵餅子熬小魚呢?”那樣子教四嫂心裏熱乎乎的,感覺上像是個淘氣的孩子在朝她伸手要吃的。於是四嫂就忙裏偷閑,給他做苞米麵餅子熬小魚,送到他那小土屋裏去,笑著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往往是,吃完了,老孔還要將餅渣和魚屑細心拈起來送進嘴裏,邊嚼邊朝四嫂傻傻地笑;而四嫂呢,則常被他笑得心裏暖乎乎的。
在老孔眼裏,平常飯食也能教四嫂調弄得有滋有味。就說土豆吧,四嫂可拿它做出千奇百怪的樣式。吃過四嫂做的土豆,老孔才知,那東西實在是三餐不易之品。四嫂的土豆,其製法頗多,又不拘一格。經多次品味,老孔以為,其中以草灰之火埋燒法為最,以茄子小魚醬燉法次之,以豬骨白菜燉法又次之,以白菜粉條燉法又次之,以大塊清燉法又次之,以細絲炒法又次之,以薄片混同他菜炒法又次之,餘則不足道也。老孔最迷戀埋燒之法——老大的灶坑內,待柴草燃盡,選若幹擺列其中,以灰火覆蓋,一個時辰之後取出,其外殼便見焦糊狀。吹去浮灰,剝開取食,此間之妙,豈止果腹,其田園野趣又有不可盡道者。老孔將這一切均詳盡地記在了日記裏,沒事時拿出翻看,看得沉醉了,就想:“劉思紅也曾做過土豆——可那道酸不唧唧的醋溜土豆絲算是個什麼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