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3)

隊長

李富貴癱在地上,渾身的屎臭熏得人不敢近前。張紅球顧不得許多,先問一句:“像章呢?”李富貴光擺手,說不出話來。見此情形,張紅球也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結局,便不再追問。他走近李富貴,俯身察看一回,不料那股屎臭熏得他連連幹嘔,忙掩了鼻子,揮揮手說:“快回家教你媳婦好好洗洗。你這是革命有功啊,回頭我教會計給你多記五個工分。”

王工作隊躊躇滿誌。他要在幺屯施展一下身手。無奈人生地不熟,總想找個人做他的左右手。他已留心多時。八寸太渾,稍不如意,不是甩手就是罵娘。小抽巴倒聽話,隻是人太委瑣。李富貴有些文墨,可惜酸文假醋,不堪大任。按說張紅球身為隊長,該是他的當然助手,但毫無政治頭腦,人又愚,跟自己也不是一路。尤其近段時間,他對張紅球袒護老孔甚是惱怒,就想找個由頭把他給撤換了。張紅球多少看出些眉目。他這人,原本就不想當隊長,也不懂什麼原則。聽王工作隊老批評他缺乏政治頭腦,說他思想右傾,在往一條危險的路上走,這教他心裏很不痛快。張紅球倒不怕嚇唬——自己出身貧農,根紅苗壯,又沒生活作風問題,怕個毬?他隻是憤憤不平:“這屌操的,咋給我戴個右傾帽子?”

當初,張紅球出任隊長,大大超乎幺屯人意料之外,連大丫都不服氣,以為平庸如小抽巴也可取而代之。相識以來,老孔也覺他這個隊長當得奇怪。自古能者上庸者下,而張紅球資質不及中人,又無靠山,怎可執掌一方呢?他曾向四嫂探究過。四嫂說:“這有啥奇怪?如今從上到下,充大瓣蒜的人多的是。”便給他細細地講說張紅球。此後,老孔又陸續聽來許多逸聞,尤其是四老頭,說起那愚人更是事無巨細。於是,有關張紅球,老孔心中的影像便漸漸清晰起來。

張紅球身高一米六幾,長得墩墩實實。冬天冷的時候,短粗的脖子藏在棉襖領子裏,大腦袋像是直接戳在胸腔上,看上去極端的可笑。兩隻凸出的牛眼總是轉來轉去,似在思索,雖偶爾也會生出某種思想,多數時候腹內卻空無一物。無論家裏外頭,說話總是愛夾個“屌操的”,這曾惹來媳婦無數次的罵。幺屯人知道,張紅球最聽媳婦焦鳳蘭的話,好多事都是焦鳳蘭在“垂簾聽政”,他常說的一句話是:“這事你得問焦鳳蘭去。”有人就逗他:“紅球隊長,你那黨票是咋弄到手的?”他居然也說:“我咋知道?你問焦鳳蘭去。”原來,大隊黨支部書記和焦鳳蘭年輕時相好過。那還是前兩年,焦鳳蘭問他:“紅球子,你入個黨吧。”他想都沒想,就說:“行。”黨支部書記礙於舊情,又禁不住焦鳳蘭幾句撒嬌話,就將張紅球稀裏糊塗地納入組織。人家拿這跟張紅球開玩笑,他竟絲毫聽不出。

去年春天,原來那個隊長因貪汙二百多元公款,東窗事發後,教公社革委會給一擼到底。另選隊長,上麵才發現,整個幺屯再也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選,拿七爺的話說就是“蜀中無大將”。有兩個人看上去還行,可其中一個太老,另一個又是癆病,整天吐那黃痰。眼看幺屯群龍無首,公社革委會萬般無奈,隻好將隊長一職交付張紅球——終歸他是個黨員,總比平頭百姓政治上可靠吧?沒想到,張紅球並不想當這個隊長。他跑到幺河西岸太陽升大隊的丈母娘家,躲了十來天。可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再說,身為黨員,不聽從組織安排怎麼行?眼看實在躲不過,隻好應承下來,做了幺屯最高統治者。他心想:“幹就幹,萬一啥時掰不開鑷子,不是還有焦鳳蘭在背後給支招兒嗎?”

上任第一天,他頭發懵,不知道該怎麼分配活計,情急之下,指著王傻子說:“你把隊部大門口那幾泡牛屎給撮嘍。”一緊張,“撮嘍”說成個“吃嘍”。在滿院子的轟轟大笑中,又說:“小抽巴,你幫著四老頭,把豬號裏那頭花老母豬給劁嘍,熊玩意兒鬧圈鬧得忒邪乎,比屌操的牛鬼蛇神還能鬧。”底下有人喊:“那頭老母豬可劁不得,兩年三窩崽,哪窩都十多個,賽過焦鳳蘭呐。”張紅球又羞又惱,站在那裏,便要開口罵人。還是治保主任走上前說:“算啦。”把活計一一分配下去,幫他解了圍。

一次,焦鳳蘭跟他說:“你當個隊長就不能撈點便宜?要不,咱圖希啥呢,起早貪黑的?”當天晚上,張紅球就偷偷從隊部倉庫扛回一麵袋高粱米。焦鳳蘭說:“高粱米不好吃。”他轉身返回去,又扛來一袋黃燦燦的小米。

焦鳳蘭教他:“你當隊長心不能太善,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就說:“我看誰不順眼就罵他個屌操的。”焦鳳蘭又說:“也不能太陰損,那要遭報應,比如孔德彪那樣的老實人,就別去欺負。”不管焦鳳蘭說什麼,他全應承。

最讓村人們津津樂道引為經典的一件事是——焦鳳蘭跟張紅球說過,她娘家哥是個拗脾氣,從小就欺負她。他便記在了心裏。不久後,大舅哥給他捎信,教他幫忙殺豬。他早聽說過那口肥豬野得很,跳圈,鬧槽,拱醬缸,鑽菜園子,還愛咬人。來到大舅哥家,張紅球翻楞著兩隻牛眼說:“大哥,我給你掌刀。”大舅哥笑道:“有妹夫掌刀我就放心啦。”這頭肥豬的確不好惹,四個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好歹用繩套將它捉住。綁好四蹄,抬到一張大木桌上,張紅球操刀,另外三人按腿的按腿,揪尾巴的揪尾巴,薅耳朵的薅耳朵。張紅球假裝運足一口氣,噗!朝豬脖子就是一家夥。哪知他故意把刀尖偏向一邊——這如何殺得死豬?刀沒等拔出來,隻聽這頭豬嗷的一聲長嚎,張紅球立刻撒開手,說一句:“大哥,我去撒泡尿。”說罷扔下刀轉身就走。兩個幫忙的本來就膽戰心驚,見此情形,手腳更顯酥軟,紛紛撒手後退。那豬趁此機會,蹬開綁繩,掙下木桌,一路狂嚎著逃命去了。站在牆角假裝撒尿的張紅球說:“大哥,你這豬咋也是個拗脾氣?”把大舅哥氣得說不出話來。四人直折騰小半天,才將這頭豬殺死。大舅哥一氣之下犯了心髒病。回來後張紅球向焦鳳蘭邀功說:“我把那老小子給氣病啦。”不料卻遭到焦鳳蘭一通罵。張紅球糊塗了好幾天,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