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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排戲

最可笑的是四老頭。扮演丫鬟的大丫給他送茶水,按劇本上寫的,他應該色迷迷地上下端詳丫鬟。別看四老頭平日不忌葷素,可當著台下那麼多雙眼睛,卻一時間心慌氣短,怎麼也做不來那副樣子。無奈何,他隻好敷衍著朝大丫瞟那麼兩眼,就趕緊衝她一擺手,說:“得啦,下去吧。”大丫覺得奇怪,小聲提醒道:“哎,四大爺,你還沒色迷迷地看我呢。”

幺屯人也是愛個演演唱唱的。據說土改那會兒,每隔十天八天就要演一出小戲,往往是,土改工作人員編排,幺屯人參與演出,不過是些翻身解放的流行故事,《 兄妹開荒 》、《 夫妻識字 》之類的翻版。大躍進初期也時有演出,後來沒吃的,人們肚子裏太餓,沒力氣演,也沒那份心情,就自動地偃旗息鼓了。

有一種演出卻是從未間斷的,那就是舊曆年前後的大秧歌。

東北傳統的大秧歌,不是身臨其境的人,根本無法領略它的獨特韻味。其一是野,風格極其粗糲獷悍,未出閣的大姑娘和剛過門的新媳婦不敢拿正眼去看,可一旦看了,又往往終生割舍不下。其二是浪,參演者無論婦男老幼,都須學會搔首弄姿,興妖擺浪——不會浪,還扭個什麼大秧歌啊。於是乎,浩浩蕩蕩的秧歌隊伍裏,少也浪,老也浪,媳也浪,婆也浪,一些不大正經的老頭子更是浪得沒了邊兒,身上的每一塊肉都在顫巍巍地抖,美滋滋地浪,小碎步邁得極其的媚,腰胯甩得極其的醜。每至新年,常掛在幺屯人嘴邊的幾句順口溜是: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頭上。那一刻,鑼鼓整日鏘鏘地響個不住,人們塗脂抹粉,披紅掛綠,心都是慌慌的,躁躁的,沒著沒落的,恨不得萬千寵愛集一身,所有俊美的異性全都青睞自己。秧歌隊規模小的,一般是成兩路縱隊,男一隊,女一隊;規模大的,則成四路或六路縱隊,男隊與女隊花插著排列。每夥秧歌隊前麵有個總領隊,不用說,這個人必是技藝高超,又具大將風度,俗稱拉衫兒的,全隊陣型變換及花式翻新都要依他的手勢而定。但這人卻遠不是人們目光焦點所在,眾所矚目的角色是逗醜的。逗醜者大略相當於舞台上的小醜,不過,還沒有哪個舞台上的小醜,像東北大秧歌隊裏逗醜的那麼野,那麼浪,那麼通身是戲,百態叢生。眉眼口鼻耳,臉腮,下巴,脖頸,腰身四肢,無一處不飛動,無一處不傳情,無一處不妖冶。逗醜者是不遵秩序的,他可任意在隊列裏竄來竄去,也並無規定動作,全憑即興發揮,靠的是天才的演繹。

幾十年來,四老頭一直是幺屯雷打不動的逗醜者。公社曾舉辦過多次秧歌彙演,幺屯並沒占過鼇頭,甚至從未躋身前三甲,但有一宗,四老頭向來都是公認的最佳逗醜第一人,自解放前鬧土改至今,方圓百裏尚無出其右者。外村人碰到幺屯人,總要打聽一句:“哎,你們屯子那個逗醜的小得瑟咋樣啦?”四老頭是地地道道的一方名人。身為胡子頭,幾十年連闖無數革命關口,竟能做到毫發無損,與他魅力無窮的逗醜技藝不無關係——人們愛看他呀,公社大隊各級領導沒有不喜歡看的,你把他給一槍崩了,逢年過節誰來逗那個醜呢,沒有了那麼一個活寶,人們一年到頭的日子還過個什麼勁兒!從某種角度說,四老頭那個兄弟媳婦之所以明鋪暗蓋跟他死心塌地打夥過日子,究其因由也與此大有淵源。

這一陣子,附近各個大隊都在熱火朝天地排演節目。

大都是排演革命樣板戲片段,或《 赴宴鬥鳩山 》,或《 粥棚脫險 》,或《 深山問苦 》,或《 會師百雞宴 》,或《 智鬥 》。取自《 紅燈記 》的居多。有的則想鬧點新花樣,起用土生土長的秀才,幹脆自編自導自演,不少節目還真像那麼回事。其間,鬧出的笑話也千奇百怪。鄰村演《 深山問苦 》,有個扮演李勇奇的愣種,在當著二○三首長的麵控訴座山雕時,為顯示滿腔怒火,戲裏有個以斧劈木的動作,這人原本不是演戲的料,有一回他演到這裏,沒控製好分寸,當他咬牙切齒地怒吼“座山雕哇——”,隨即惡狠狠將斧頭劈下時,隻聽“啊呀——”一聲慘叫,眾人圍攏上來定睛看去,就見扮演二○三首長那個演員的大腳趾,已然被他的斧頭齊齊地連根剁去。一時間,這個黑色幽默式的段子在十裏八村傳為笑談。

這種文藝隊裏的演員,絕大多數被視為不大正經的人,往往油頭粉麵,好吃懶做,打情罵俏,弄些個風流韻事。人們對這種人的評價往往隻一個字——騷。總之,哪個文藝隊裏都有一大堆亂糟糟的故事。流傳最廣的一個故事是,有個文藝隊排演《 赴宴鬥鳩山 》,演鐵梅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婦女,扭來扭去的身段及一招一式都顯得特別的俏,嗓子也格外甜脆,唱出來多是水音兒,聽著像小姑娘腔。一來二去,這個婦女就迷住了演李玉和的那個小夥子。在舞台上,這一個眉目傳情,那一個走眼漏神,怎麼看也不像父女倆。一次排練當中,該鐵梅和李玉和上場了,卻到處找不到這兩個人。耳聽著鑼鼓家什一聲聲地催,擔任導演的急壞了,滿世界地尋找。最後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裏找到了。原來,那兩人熱火朝天地在那裏做著露水夫妻的戲外戲,導演走到近前時,兩個正將那床戲演至情濃處。

眼看著別的村都在大演革命戲,王工作隊和李秀秀就叫來張紅球商量,看看幺屯也能不能排它一出。張紅球聽了直撓腦袋,他有些犯難,磨磨唧唧地說:“幺屯這幾頭爛蒜,能演個什麼戲呢。”李秀秀不大滿意了:“你咋這麼說呢,群眾是真正的英雄,你咋知道演不了戲?”王工作隊怕張紅球犯驢脾氣,就鼓勵他:“試試吧,實踐出真知,條件呢,咱因陋就簡,演員呢,咱編戲的時候注意因人製宜,可湯吃麵吧。”張紅球一聽還要編戲,頭搖得更厲害了:“誰會編戲啊,整個幺屯滿打滿算就李富貴這麼一個之乎者也的文化人,可話又說回來啦,這屌操的哪是那塊料呢,解說個電影大夥都直起哄,一出一出的淨他媽能出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