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暮色
大丫她媽教小抽巴帶上十元錢和兩包槽子糕,外加一塊醃得硬撅撅的鹹豬肉,去縣城找錢瞎子。小抽巴叮囑丈母娘看住大丫,便借來張紅球那輛破永久自行車,馬不停蹄夠奔縣城而去。早上出門,傍午就滿頭大汗地趕回來,隨即,把一道寫有“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仙狐仙狐,我是老錢”四句咒語的黃紙又貼在了牆垛子上。屋內果然彌散開一股煞氣。
幺屯的黃昏永遠是那副慵懶不堪的樣子。
炊煙高遠而漫漶。物景模模糊糊。燈光一例昏暗,閃爍不定,在煙靄中發散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氣息。雞是伏在牆頭上的,狗是溜著牆根走的,豬們則喜歡將長長的嘴巴插在垃圾堆裏,像是犁頭翻地一般,一遍遍地翻動著,尋覓著,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晚歸的頑童拖著鼻涕,任憑老婆子聲嘶力竭地呼喚,仍不緊不慢,邊走邊笑鬧廝打。幾個愛摸小牌的人——張紅球媳婦焦鳳蘭,周磕巴媳婦黃秀蓮,八寸他爹趙老顢——早早地吃罷晚飯,隔了牆頭籬落,呼朋引伴,相互吆喝著,一起往開小賣店的老吳婆子那裏聚。人手聚齊,老吳婆子也便不去照管生意,自顧專心地看牌,隻朝外間沒頭沒腦地吆喝一聲:“照看好櫃台啊,麻溜點啊。”老吳頭便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趕緊去前麵照看櫃台。有時老吳頭看不下去,就嘟囔兩句:“耍錢,耍錢,連正經事也不幹啦。”而此刻,每每遭遇老婆子迎頭痛罵。
幺屯的黃昏還是個謎。暮色像魔術師手裏的那塊布,蒙蓋著這個小小的村子,而裏麵藏的是什麼,任誰也說不準。掀開來,興許是一束漂亮的花,也興許是一顆醜陋的骷髏頭。
就說頭幾天吧,大丫吃過晚飯去老吳婆子家看牌局,湊熱鬧,那次回家晚了,看看九十點鍾才往家走,一進自家院門,她心裏猛地忽悠兩下,頭發歘的一家夥就豎起來了,頭皮也麻了。大丫情知不對,站在那裏連忙四下打量,眼睛像兩隻探照燈似的,細細地搜尋小院的犄角旮旯。看了半天,卻毫無所獲。但她仍舊一步也不敢動,事實上,她就是想挪動也挪動不了。她的頭發還在一個勁地往起豎,頭皮也繃得越來越緊,並有一股颼颼的涼氣從腳板心迅速地遍布周身,教她渾身上下陡地冒出一層雞皮疙瘩。她心想,我這是中了邪啦。想到這兒,她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來:“媽呀,我中的是個啥邪物兒啊,咋恁邪乎啊。”就在大丫心驚膽顫之際,她猛然發現,屋門東麵的馬窗台上蹲著一隻狐狸,正在向她做鬼臉兒!驚懼之餘,大丫喊了一聲:“哎呀媽呀!”喊聲未落,隻見那狐狸嗖的一下跳到地上,又嗖嗖地躥上牆頭,頃刻間消逝得無影無蹤。
大丫隻覺眼前劃過一道紅光,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將熱尿撒在了褲子裏。直至過了有半棵煙功夫,她才慢慢緩過勁來,一點點挪到屋裏,脫去衣裳,心有餘悸地躺進被窩。狗蛋兒早已睡熟。小抽巴迷迷糊糊地問:“又看熱鬧去啦?”就要鑽大丫的被窩。大丫狠命一腳將他踹出。小抽巴哪裏知道剛才外麵發生的事?還以為是大丫困得厲害,隻好龜縮著挪回自己的被窩。
第二天,大丫去找她媽,在院子裏一邊幫她媽喂豬一邊學說著。恰好四嫂從外麵路過,大丫嗓門高,隔著院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被四嫂聽得一字不漏。聽的過程中,四嫂渾身也是直起雞皮疙瘩。
過後,四嫂來找老孔,把大丫的話學說一遍。老孔聽罷,頗不以為然,說道:“我看這事不可信,王淑珍那人一貫地信口開河,沒準兒又是在造謠。”四嫂說:“大丫是跟她媽一個人說的,還能糊弄自個兒的媽?再說,從頭到尾有根有梢,還一直哭哭啼啼的,不像是造謠。”老孔想想有些道理。可道理在哪兒呢?他用手著後脖頸,想了好半天也沒個頭緒,最後隻含混地說:“那東西果然是真?”四嫂呆著眼,見老孔那樣子,就說:“那——你也覺著這是真的啦?”老孔實在說不上來,站在那裏沉吟半晌,未置可否。四嫂頗感失望。
當晚臨睡覺之前,老孔忽覺頭皮一陣陣發緊。他望著外麵夜空中那輪若隱若現的月亮,不禁下意識地朝窗台瞥了一眼,見並無異常,才倒身躺下。在被窩裏輾轉多時,卻毫無睡意,便索性爬起來,做了首打油詩,以紀大丫夜遇靈狐之事:仙狐何事踞窗台,駕禦紅光任去來。月夜堪憐劉王氏,一泡熱尿委塵埃。
自那一晚看見那隻狐狸,大丫又犯了老毛病。還是跟從前犯病一樣,說哭就哭,說笑就笑,見個男人扯住就往懷裏拽。
幺屯人都解不透——這是咋啦,那倆狐狸咋就單找她呢?有的就說:“那娘們兒心裏不靜,又想教自己男人入黨當官,又想和別的男人睡覺,裏外都成她的啦,狐狸不鬧她鬧誰呀。”八寸和王傻子一班人則興奮不已,像一群溜食狗子,到處踅摸大丫,嚇得小抽巴請了假,專門監護大丫,沒白沒黑,整天遠遠地瞄著她的行蹤,同時,密切注意幾個重點男人的動向。草叢樹林,溝坎荒丘,青紗帳裏,村中廢棄的屋舍,野外閑置的窩棚,到處都是需要格外留心的可疑場所。小抽巴有時竟日空耗精神,無所斬獲,有時卻一天之內可驅散三五個不逞之徒。一時之間,他忽隱忽現,忽東忽西,好似在捉迷藏,又像在打遊擊。
大丫她媽見此情形,就為小抽巴支招:“還得找後屯老苟頭哇,以前不是人家寫了符給鎮住的嗎?”小抽巴聽了老丈母娘的話,搖搖頭說:“那年請過一道符,管點事,現如今咋又鬧開啦?我看老苟頭那點道行也不咋地。”大丫她媽一橫眼珠子:“教你去你就去,你這麼整天縮頭縮腦,跟個溜食狗子似的,啥時候是個了兒哇,你還能白天黑夜不閉眼睛不睡覺啦?你一時看不住,人家還不是照樣得手?”小抽巴萬般無奈,隻好去後屯老苟頭那裏,狠狠心花五元錢請回一道符,貼在屋門裏側的牆垛子上。可這回卻不管用,大丫依舊那麼瘋瘋張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