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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夜聲

借著夜色,白麻子湊近老孔的臉,仔細端詳著,忽然,他猛地一拍大腿,像發現了一個天外來客似的,大聲說:“啊呀呀,這不是打省城下放來的大文化人兒嗎?我聽人說起過,你的大名是叫孔德彪吧?”老孔隻是拿眼盯著他,默默地不吭一聲。很奇怪,在白麻子的目光逼視下,他並未感覺怎樣恐慌,隻是一陣一陣地從腳板心往上冒涼氣。

經過一夏雨水又淋又漚,四嫂家的破倉房幾番修補後,已是搖搖欲墜。眼下看看秋天已盡,四嫂便擔心它是否禁得住冬天的風雪。

四嫂跟大肥子說過幾回,要蓋個新倉房。大肥子東瞅瞅,西瞭瞭,說:“我也沒轍,檁子個個都彎成弓啦,房笆也糟爛啦,拿啥蓋新的呀。”四嫂眨巴半天眼睛,說:“西大甸子那片林子裏有的是楊樹,個個都有三盆這麼粗。”四嫂搖晃著手裏的一隻小盆子,跟大肥子邊比劃邊說。大肥子一扭臉,說:“那犯法。”四嫂順著自己的思路還在說:“壓房笆也用不了多少柳條,用手推車割它四五車就夠啦。”大肥子帶點不耐煩的口氣問:“上哪兒割呀?那玩意兒又不是星星草,漫山遍野的。”四嫂說:“有,咋沒有呢,幺河邊上不是有那麼多柳條子嗎?呼嗵呼嗵的,有的是。”大肥子不屑地一笑:“割護堤柳?那更犯法啦。再者說,堤防段白段長那老麻臉子頂不是人揍啦,要是教他抓住,還不罰死你!”四嫂怪大肥子說話老是嗆著她,便不再理他,轉身去小土屋找老孔商量。

沒承想,老孔的膽子比大肥子還小。還沒等四嫂說完,他的頭搖得就像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這種事絕對不行,這麼幹違法呀。”四嫂看他那樣,呼地一下躥上來一股火,罵道:“這人,怎比蟣子那膽兒還小?往後我要是跟了你,能指望個啥呀?你不去算啦,我領幾個孩子去,沒你這臭雞子我照樣做槽子糕。”四嫂說得賭氣冒煙的,臉都給氣紅了。

見四嫂發那麼大火,老孔有些發蒙。他小心地察言觀色,知道四嫂是真的惱了。老孔先是不知所措地搓著兩手,爾後便慢慢低下頭,默默地想了半天,最後咬咬牙,發狠道:“好吧,四嫂,豁出去啦,咱冒它一回險。”一聽這話,四嫂臉上有了笑模樣,她噓出一口氣,說:“這還像個爺們兒。”

接著兩人就詳細地商量行動的時間、地點和一應用具,並決定由老孔帶著大肥子、二肥子和三肥子伐樹割柳條,四嫂為他們流動放哨,事先約好遇到情況就互相學狗叫。老孔問四嫂:“你學得了狗叫嗎?學不像可是要露餡啊。”四嫂便學了兩聲:“汪!汪汪!”老孔笑道:“我聽著倒是還像,就不知道別人聽了像不像。”四嫂顯得一副很自信的樣子,說:“放心吧,那年我偷青苞米,還用這一招糊弄過看青的小抽巴和王傻子呐。”四嫂忽然問:“哎,你會嗎?”老孔搖搖頭:“我哪裏會那個?”四嫂說:“這是最簡單不過的,農村人都會,你試試看。”老孔猶豫著,在四嫂一再催促下,隻好模仿四嫂剛才的樣子,試著叫了兩聲:“昂!昂昂!”卻不倫不類,逗得四嫂哈哈大笑,她說:“算啦,還是大肥子吧,他學得比我還好,連真狗也未見得聽出來。”

西大甸子那片樹林子沒有專人看護。但若說伐樹,風險還是很大。夜晚寂靜,鋼鋸伐樹的聲音刺啦刺啦的,能傳出老遠。夜裏,大甸子上並不是一個人沒有,走夜路的,放夜馬的,偷青的,偶爾也有尋歡作樂的曠男怨女。這種犯法的勾當,教誰碰上了也不行啊,人家就是不去告發,也總歸是攥著你的小辮子,那樣會埋下許多意想不到的隱患。就拿周磕巴來說,有一年為了蓋菜窖,夜裏偷著伐了一棵大楊樹,教看青的小抽巴碰上了。小抽巴倒沒說什麼,可自打那次以後,每年殺年豬,周磕巴都不忘了找小抽巴吃豬肉。小抽巴呢,也像吃冤家似的,吃完嘴巴頭一抹,連個道謝的話也沒有,氣得周磕巴媳婦心口窩疼。

風險歸風險,老孔還是橫下了一條心。第二天晚上,穿戴好一身破舊的勞動服,戴上一副帆布手套,穿上一雙高靿農田鞋,腰裏紮一道粗麻繩,看看渾身上下拾掇利索了,就幫四嫂家先去偷伐楊樹。

大肥子駕著一輛手推車走在前麵,其餘的人拉開距離走在後頭。車上那堆雜草底下藏著那把鋼鋸。臨走前已約好,路上碰見人,都要口徑一致,就說是去西大甸子拉垡子壘豬圈。

在快到那片樹林子的時候,忽地從林子裏走出一個人。到近前一看,是外村找牛的老頭。雖說不認識,也把四嫂和老孔嚇出一身冷汗。老孔第一次做這種事,感覺上像是在搞特務活動。好幾次,他想打退堂鼓,跟四嫂說要回去,寧肯花錢買幾棵檁條,卻都被四嫂給堅決地擋了回去,最後一次四嫂有些急了,竟低聲罵了起來:“你這二尾子玩意兒,真不是個男人,不願幹就給我遠遠地滾!”老孔哪能撒手不管呢。無奈之下,他隻好戰戰兢兢地捱下去,心裏默默祈禱著。他有個習慣性的生理反應,那就是遇有緊張的時候總愛撒尿,越緊張撒得越頻,因此他一會兒拐進路旁草棵後撒一回,氣得四嫂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