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8
胡誌俊說:“這是憑人事關係從縣公安局的秘密檔案裏抄出來的，咋會有假?”
“拉他走時，我媽還在身邊。胡宗南軍隊用槍托打他,逼他擔行軍灶具，都是我媽親眼見的。”
“大哥確實跑到台灣去了!”
“這可能。要是在大陸，他好歹會通個信啊!把我不要泰說起，還有爸媽哩——他走時，爸爸還沒走。”
“那你還不死心嗎?”
“死不下嘛，死了又活來，我的心已經是幾死幾活了。”.她指著牆上“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的標語說:“等這個口號實現了再說吧!”
桑樹驛民辦小學開學了。校園裏汀掃得幹幹淨淨，牆上貼著標語：“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中國共產黨萬歲!”華月竹的辦公室門前還貼著一張“我們一定要解放台灣!”工筆正揩，端莊大方。
學生娃娃們上課用的黑板，今天立在校前門，上寫:“同學們，暑假好!”在黑板下邊的左右兩個角兒，還用粉筆畫著一組向陽花。那花兒不是黃的，是紅的；那葉兒不是綠的，是藍的。讀者們莫以為怪，這並不是華月竹老師不會搭配色彩，而是民辦小學沒有經濟條件，那粉筆全是用紅藍墨水染的>你看她自己，淺青色列寧式上裝，淺青色長褲，翠錚的一枝竹。一雙靈巧的腳，穿了一雙秀氣的偏扣兒布鞋，在校園內跑前跑後，樂嗬嗬地招呼了這個又去幫助那個。她自我感覺良好。麵對一群活潑可愛的娃娃,祖國的花朵，她把一切生活中的不愉快全忘了。她覺得自己的事業是崇髙的，偉大的。因為都是本莊娃娃，又大都是柳家的後代，逄娃們圍了一圈，有的叫她嫂嫂，有的叫她嬸嬸，有的叫她奶奶。華月竹胳膊一揮:；“不要亂叫了，我姓華，是你們的老師，以後統統叫我華老師……”
下午三時許，，舉行開學典禮。桑樹釋是民辦初級小學，一至四年級，分兩個複式班上課，開學典禮在一、三年級的大敎室裏舉行。講台上方貼著毛主席的彩色畫像。男女學生擁擁擠擠坐滿了一教室。
華月竹剛要宣布這一學期的教學計劃，拐子三爺來了。
他是桑樹驛高級農業社的黨支部書記。同來的還有區委宣傳委員胡誌俊，農業社文教委員柳長保。華月竹停了講話迎了出去。.胡誌俊鐵青著臉，沒等介紹就自動站上講台向娃娃們講話了。他說，華月竹政治背景不野，橋山區政府決定，撤銷華月竹的民辦小學教師職務一在胡誌俊看來，民辦小學教師是個官銜。他將“職務”二字讀得很響。
華月竹剛要撲上去質問，拐子三爺用嚴厲的眼神製止5了她。拐子三爺拉華月竹到她的辦公室裏，悄悄地說：“宗副區長要我轉告你，世界上發生了‘凶到牙齒的事件匈牙利事件)。咱們國家又冒出來大批右派，大形勢起了變化。兔去你教師職務的事，是從上邊壓下來的，連宗副區長也沒辦法。他要你忍得住,想得開。宗副區長再叮嚀，要我給你派個輕活，不要和其他婆姨們一起上山勞動了。你以後，就在咱們的集體豬場裏喂豬吧!”
華月竹像四月八的油菜花遭霜打了，當即蔫下來。她並不是怕丟了教師飯碗，勞動重。她主要是在學生麵前在群眾中在親友間丟不起麵子。她命身麻木了，不知如何是好0拐子三爺.看了看門外，見沒有閑人，就悄悄交給她一封信，說：“這是宗副區長給你的，他要我親自交到你手裏。”華月竹接了信，當著拐子三爺的麵就拆了。原來不是信，是一首詩稿。她以為是胡誌俊曾經提到的那個《詠月篇》，其實不是，是一首無題詩。
人生義一葉闖蕩的舟它不能也不應該苦留於某二個碼頭無風時你就拋錫俯首有風時你就楊帆遠遊不會觀風向的舵手要麼坐失良機.要麼弄身在魚龜之腹說實在的，這首“詩”並沒有減輕華月竹的精神負擔。相反，在她憤慨的感情上又增加了一層沉重的憂思第三章送上門的好事沒做成。
嫁出去還得再回來。
有袖手旁觀的，有落井下石的，禍不單行啊!華月竹今天多睡了一會兒懶覺，起床遲了約一個小時。因為今天是辛醜年的二月二，二月二是龍抬頭的日子。按零<撟山人的老習憤，這一天在太陽未出山之前不打水，不做飯，怕撞傷了龍頭。華月竹雖然不忌諱這些，伹這是婆婆的老習慣了。她不想違扭婆婆的意願惹老年人生氣，起床後她又看了一會兒書，太陽一竿兒高時華月竹回廚房去做早飯。未進門，就聽見婆婆咄咄呐呐地念：二乃二,龍抬頭，天於耕地良吃牛。
正宮婊娘來送飯，當朝宰相把種去。
華月竹想，人民是需要安靜生活的，民同此心，心同此理。可這個最低要求偏偏追求不到啊！婆婆念得津津有昧，像向小孫兒念小曲兒似的，念了一遍又一遍。
華月竹邊打掃房子邊笑著說：“我們並不要求天子轎地，宰相點種，隻希望他們都安安然然地坐在龍位裏享清福，再不要出那些瞎點點，鬧得民不聊生。”
不料她這句話勾出婆婆的牢騷來了:“對著哩，對著哩!整天搞運動，又是大躍進，又是大煉鋼鐵，又是大辦食堂,直折騰得……”
華月竹怕得又是瞪眼又是擺手，這才止住了婆婆的牢騷話。?“媽呀，你咋敢說這些話哩！這全是些反動話嘛！連彭德懷那樣的大人物說這樣的話也被打倒了……這也怪我，沒有給你講形勢。我心想，一個瞎老婆子在_糊塗塗地過日子，沒想到你竟會說出這號反動話來。”
?聽了媳婦的話，婆婆怕得愁愁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又用粉筆在窯壁上畫了個圓圈，在圓圈內畫了4-“十”字，甩一枚針在十字的中心向裏釘，邊釘邊說：二月二，龍抬頭，跳蚤、蟀予、蛐蜒不枱頭!說著，她又扭過頭來卩媳婦、“月竹啊，媽這話能說吧?不反動吧?”
月竹笑笑說：“這些話也能說，也不能說。除害滅蟲要靠科學?靠人民，你一苗針釘在牆上能起多大作用呢！這是迷彳言思想。”
.婆婆聽了長歎一聲說:“那我隻能就像你喂的那些豬一樣，不要想，不要說，靜靜地坐下吃閑飯了！”
華月竹尷尬地笑。
我共喂十五口豬。五口架子豬長肉的，吃小灶；八口小豬是長架子的，吃中灶；兩口老母豬吃大灶。我每天1勺任務是將秕糧、粗糠、橡樹籽、爛洋芋分等級按比例在三+鍋裏熬豬食。我很感謝拐子三爺（內心裏也感謝宗五四)。民辦小學教師被免職以後，他們給我安排了這個工作。原說是苦輕一點，不要上山，其實苦並不輕。在這舉國上下緊勒褲帶的困難時期，它為我婆媳帶來了不為入知的好處。左鄰右舍有餓得暈倒的，得了浮腫病的，唯我婆媳爛瓜爛菜，頓頓總能裝個肚兒圓。
我很愛我的工作。我與婆婆晚上在月亮光將砍傷的，凍傷的，蟲蛀的，黴漚的爛洋芋一一揀出來，熬熟喂豬；將祖糠拌小洋芋熬熟喂豬娃；將秕糧拌橡樹籽熬熟喂肉豬。在這饑年荒月，許多生產隊的豬場都垮台了，唯我們桑樹驛的豬場卻保留下來。公社和大隊還多次表揚了我。胡誌俊還將我的模範材料報到羅>艫對成典型發物質獎，因為柳家的成份不好，0料被打用來廠我芷忙著加火，添水，煮橡樹籽，熬洋芋，忽聽得身後有走動聲。麵頭看，腳地趴著一個人，衣著破爛不堪。我嚇了一跳，轉而又驚喜得叫出聲來了。
昨天夜裏我夢見柳夢春回來了，就是眼前這個形象。我正要撲上去拉“他”，趴在腳地的人說話了：“我給老奶奶、小奶奶拜年！我給老奶奶、小奶奶拜拜年!”我正驚疑間，來人已叩罷了頭站起身來作揖。這時，我才看清他是柳長保。?柳長保的頭發長得有三指長，胡須也長得亂糟糟像一團毛草，臉上的汙垢就像脫落了油漆的桌麵子，黑一塊白一塊。穿一件大襟長袍子，已經斑斑駁駁分不清黑色的還是藍色的。前後襟都扯爛了，還有火燒的洞。下擺沒了勢沿，全殘破了，吊著長短不齊的棉絮，就像城裏人的掛簾。左腳上穿一隻布棉鞋，右腳上穿一隻爛牛皮鞋，全都爛得窟窿眼睛的。我對這個無知的可憐人已沒有了憎惡情緒，嘲笑地說“日子把你過糊塗了，正月已琴樂了，今夭已經是二月二了，你還拜啥年哩柳長保說：“幾年沒見老奶奶和小奶奶，理應叩個頭>再說，剛出了正月，新年的氣昧還沒完哩我問他:“你出門幾年了?”
“連皮兒算，四年了，其實三年半還不到。我走時咱們莊的公社化正鬧得熱火朝天，我是煉鋼鐵抽出去的，到百子梁時大家夥正吃食堂哩，吃飯不要錢。我兩頭都沒辦戶口手續。”
婆婆問:“結婚後，你婆娘還生來沒？”
“沒。我倆結婚時她已四十歲了。她也是個苦身子人，腰幹的早，咋會生哩1”
婆婆問：“你結那個麼個老婆圖啥哩?”
?“唉，好我的老奶奶哩，我喝了迷魂湯了，圖給人家攬長工麼！觀在拖兒帶女拉了一尻子。七個娃，四男三女，還有人家老兩口，連我算上，沒零頭，整整十個。”柳長保哭了，“老奶奶呀，逢上這個饑荒年月，你說我咋能拉扯得過.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