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0
中秋剛過,又為重陽忙。
戊辰年九月九。這是詩人的節日,是文人們登高聚會的日子。陽光燦爛,金風送爽。文友們有抱著菊花的,有提著酒瓶的,也有帶了蘋果、香蕉、高橙飲料的。男的女的並肩攜手攀撟山登高賞秋。他們自得其樂地朗誦著王維的名作: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一輛北京吉普載了胡誌俊從軒轅黃帝廟出發V繞橋山逆沮水而上。新鋪的柏油路麵很平坦,但車速不快。“開快點。”胡誌佼催促著。
司機是個著港式衫留長頭發的陝北小夥子。他很帥的將一隻煙蒂吐出車窗外,說:“胡幹事,我不認識路!”
“你不認識我認識,分路時我告訴你,你開快點,胡誌俊將頭伸出車窗外柄後看。他並沒看到他所關心@,但他卻略帶埋怨地說:“後邊那輛車很快就來了,人家車速高。家裏還不知道消息,連什麼都沒準備呢1”
“家裏?哪是你的家?你姓胡還是姓泖?”司機很不禮貌地開胡千事的玩笑,“別高興了,頂門的人回來了,就在後邊跟著哩,你算老幾!”
胡誌佼已經謝頂了,頭頂紅溜溜的。按資曆講,他是土改時參加工作的老幹部,已有四十年工齡了,可他還在這個小縣城裏當千事。這很可能、就是司機對他不很尊重的原因吧’!盡管他今天坐在領導位子上。
行約兩小時,小車在胡幹事的指撥下離幵柏油路,穿過沮水橋,進了桑樹驛。胡誌俊下了車沒有招呼司機就匆匆忙忙進了家門。柳仙春提了筐子、鐮刀正要去拾豬草,見丈夫回來了,這個年過半百的老婆婆打趣說:“怪,豬吃仙桃——成了神了!你今天還坐著小車?”
胡誌俊那緊張的情緒並未鬆馳:“夢春哥回來了V統戰部宗部長也陪著來了。快,快收拾一下!”
柳仙春當即傻了,?她看著邋邋遢遢的農家小院,看著東倒西歪的農用家具竟不知該幹什麼好。
胡誌俊問:“爸爸哩?”
柳仙春擺了擺頭沒有說話。
胡誌俊徑直朝柳岱宗居住的窯洞走去——這就是土改時胡誌俊教訓柳岱宗罵柳岱宗老地主要紿他開鬥爭會的那個窯洞。
地區外事辦的豪華小轎車進了桑樹驛,在先到的小吉V普之後停下來。身體顯肥胖的柳夢春和衣著簡樸的宗五四鈷出小汽車後,車上又下來一個衣著妖燒的女人。在村道上迎接的人們都仔細地辯認著。但人們失望了,那女人不是華月竹。
那個衣著妖嬈的女人急切地輕聲問柳夢春t“你的前妻是哪位?她漂亮嗎?”
柳夢春沒有回答。他撲上前去在門外的土地上給爸爸叩了頭。又拉住妹妹的手問:“月竹呐?怎麼不見她……”
柳仙春結結巴巴地說:“嫂嫂,她……”她拿出華月竹臨別時留下的紙條來,說,“這是她留給你的!”
紙條上寫著生別匆匆一瞬間,音容清晰轉漠然。
隻愁生前難相見,唯願孤魂遂橋山。
柳夢春讀完詩,反複吟誦著,“隻愁……唯願……”他向妹妹詢問了妻子出走的時間,掐指算了算說:“她可能不在人世了!”
柳仙春說這很難斷定。爸爸偌大年紀了,出門多年又回來了。嫂嫂還年輕啊!”
圍觀者都連連點頭。柳夢春覺得那是欺騙,但他也點了點頭,默默地接受了這個欺騙。
黑牡丹和她的丈夫王蓬一個少星沒月陰風慘慘的夜晚。一輛形如逃獸吼聲如雷的汽車在漆黑的山穀間急急地奔馳。車燈射出的光亮好似兩把寒光閃閃的利劍,忽長忽短上下飛舞,把雄渾蒼茫逶迤綿亙,山巒像大海波濤一般鋪開的秦嶺映得雪亮。漫山遍野的茅草金黃貝草以及生長著長長劍穗的霸王草在夜風中不斷點頭哈腰又昂首挺胸;聳立在山巔的密密匝匝的育林,枝丫刀劍般戳破蒼穹.猶如嚴陣以待的千軍萬馬f迎麵一座突兀的山崖,一枝斜生的怪鬆,活脫脫像一隻淩空撲來的蒼鷹?鐵鉤般的長嘴發出得意又悠長的怪叫;讓人毛骨悚然,讓入心驚膽顫*他剛抹去額頭的冷汗,雪亮的光柱又在報警:緊擦著公路邊緣的彎道像沒了生路。一邊是刀砍斧削般聳立的懸崖,一邊是漆黑如墨,她獄一般幽深的澗穀,單聽著跌落下去的瀑布發出雄渾的,如同受傷虎豹般的哀嚎!他急急地打著方向盤,避免汽車像籃球般彈跳著滾下去。他曾親眼看見一個滿臉胡子的家夥,駕駛著輛小0本的客貨兩用“三菱”像籃球般彈跳著跌下山崖。待到他把車停穩,手搭涼篷朝下看時,穀底汽車骨架殘片白花花地閃光。使他猛然想起曹擠迸人堆看見剛發掘的唐墳漢墓中森森白骨。那個絡腮胡呢?據說死後一隻手還插在駕駛樓裏一位少婦的兩腿之間!
他當時咧開嘴笑了。在場的七八個司機都咧嘴笑了。他清楚明白他們都幹過這類事惰。完全又都慶幸沒把汽車像籃球一樣彈跳著開下山崖。那些各式各樣咧開笑顏的嘴巴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
但這會他無論如何笑不起來,嘴唇緊閉雙肩緊鎖,雙眼緊盯光的利劍斬出的道路。那地獄般的幽穀,那森森的白骨老是在眼前晃動。接到老婆病危的電報,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竟還摻有一絲解脫的希翼,一縷莫名其妙的慶“渾蛋瞎熊!”他咒罵自己,強迫自己難受,呈出一副神情沮喪沉痛不已的樣子a拿著電報從樓下到樓上從辦公室到舍議室找領導請假。他自己都感到這一切都是在做假。直到往挎包裏裝給兒子買的夾克衫和給女兒買的裙子時,才倏地像被猛錘了一下,四肢發軟沒了力氣,心情真正沉重難受起來女人枯瘦慘白的麵孔,抽搐的伸向天空亂捕亂抓的雙手,揪心揪肝般痛苦的呻吟。已經十幾歲上了初中的兒子完全可能呆癡麻木地站在旁邊不知所措;不滿十歲聰明伶俐的女兒肯定哭喊著:“媽媽……”
他對兒子有種憎恨,他老懷疑兒子不是自己的創造,不知是哪個狗雜種做出來的野種!因為他不能忘記老婆剛嫁過來在村巷走動時,四周投來眾多貪饞的目光。為此他多次搞突然襲擊,半夜三更小心翼翼把汽車開進村裏,輕手輕腳在窗外聽上一陣才敲開家門。盡管每次疑神疑鬼卻一無所獲。媳婦驚喜又抱怨地披著棉襖起來開門,完了任他抱著熱烘烘苗條豐滿兩砣奶子高聳的身子恣意快活。他還是對兒子的長相百般挑剔,千方百計尋找缺點,不止一次痛揍老婆時振振有詞地講出證據,惹起看大戲般稠密的群眾陣陣訕笑。他依舊對自己的探索研究深信不疑。
但對女兒,他固執地認為絕對是自己的創造。他公開炫耀時從來沒有注意媳婦臉紅心跳忐忑不安。他不能容忍,那張天真可愛的小臉有半點委屈。恰是那張虛幻中的委屈小臉勾起他真正的沉痛難受。以及一種行將失去什麼的孤獨。妻子諸般好處諸種玄妙諸次讓人終生不能忘情的場景都湧上心頭。他徘徊惶惑心神不定多呆一分鍾都感到遭罪。
他終於逃跑一般駕駛起自己那輛早需更新換代卻仍在超期服役的“解放”。離開八百裏秦川的西部重鎮,一片燈火輝煌的市區,去闖那綿亙千裏雄渾廣袤的秦嶺。懸崖。幽穀。崖頭。彎道。他不換擋不減速單隻鳴著長長的汽笛/方向盤打著滿盤,一次次闖過生與死的界線。任憑剛勁的山風裹著秋天山野特有的苦澀辛辣的野艾蒿味從搖下的玻璃窗口迎麵撲進,恣意向他挑戰,把他稀疏的如同良莠不齊的禾苗般頭發撥弄得飄上飄下……
二藍得耀眼的天空懸掛著白得耀眼的雲團,掠過平伸兩腿扇動兩翅的鸞鷙。一場夜雨,淺山坡上萌動著各種生命:青草嫩綠,彩蝶飛舞,蜜蜂嗡嚶,螞蚱蹦跳,母牛長哞,牛模則翹起尾巴一溜兒狂奔…?”
“抵仗哩,抵仗哩。”
“公牛母牛抵仗哩。”
“放牛娃兒在哪裏?”
一群放牛娃兒齊聲歡快的呼喊,驚動了在一條情得泛藍嘩嘩奔竄的溪水邊洗衣衫的姑娘。她們赤裸著蓮藕般潔白的小腿胳膊,站在水中,激起雪白的浪花。她們仰起一張張嬌若桃花的瞼龐,於是就看見鄉村司空見慣又讓她們瞼紅心跳新奇激動的情景,一頭骨架均勻毛色光滑的黑色犍牛,眼睛裏閃著奔放熱烈的欲火,猛然一躍四蹄騰空,爬上一頭眉眼清秀毛像黃緞般閃光的小母牛後胯,全然不顧四周放牛娃兒一片喧嘩,不知羞恥洋祥自得地尋歡作樂……
“賊砍腦殼栽崖滾坡的〗”
年輕媳婦詛咒,年輕姑娘默不作聲。一位身姿驚人的苗條,胸前兩砣小乳房翹翹,眉眼異常清秀膚色卻透著健康的黧黑,卻又恰是這黧黑使她儀態萬方與從不同,活潑中帶著頑皮,靦腆裏透出機靈。她站在被卵石激起一片雪花的激流之中,盡管她貌似專注地擺弄著漂浮在清流中的衣衫,腦子裏卻分明充塞著青草坡上的醜惡情景。往曰偶而I遇上這類事兒也曾想躲又躲不幵,但未曾留下記憶。但這一瞬間,也許與頭天晚上村前專門穿針引線的四嬸子來家,和母親嘰嘰咕咕了一夜又被她聽見一句半句有關。這會兒她隻覺臉頰發燒頭暈目眩心怦怦兒直跳。恍然之間,她明白了世界上生命萌動誕生的玄妙與一個少女必然要去閱讀的人生功課。
她是幸運者。
當新中國站立起來的時候,她呱呱落地於一個剛剛分得兩間青灰瓦屋,一條盤抵角鍵牛,一架風車和雕鑿粗獷結實耐用可以祖輩傳世的麻石豬槽的家庭。
當過幾天店小二,趕過車又販過牛,腦瓜靈活卻清貧無染的父親,土改便是積極分子後來就一直當生產隊長。她黑亮亮的眼睛一睜便見著窗欞透迸明媚的陽光,半歲呀呀學語四五歲拴起小辮在村巷跑跳六七歲又去集鎮讀完了初中。當她回到羊群般散落在坡嶺上的村落時,在雞鳴犬吠有光底股孩子跑跳的村巷走動,已儼然帶上文化人氣息。兩條長辮從肩頭瀑布般落下?輕拂微微鼓起的臀部。短袖素花襯衣與坡嶺亙古未見的塑料涼鞋?讓村中女人羨慕不已。情竇初開的姑娘則把她作為生活藍本,一心想得到一雙塑料涼鞋的醜女子竟然偷攢起一筐雞蛋準備到集日去賣。她理所當然地成了村裏的人尖子,十裏八村的小夥爭相羨慕的對象。當初她渾然不覺。直到野草坡上畜牲偷情的事情發生,才猶如一枝火炬突然照亮朦朧的人生。於是那一幕也就深印在她的曬際,歲月悠悠,卻如加深了雕鏤愈加明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