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眉梢,依然沒有老去的跡象,思念這種無窮無盡的折磨,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頭。以前那些一沾枕頭就著的歲月,遙遠得恍如隔世,連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否曾經真的那樣安然入睡過了。
星月無光,屋裏也沒有點燈。綿綿密密的雨絲之中,似乎有人從院牆外經過。腳步輕颺,聲音不大,卻絡繹不絕。
銅漏裏已經很久沒有加過水了,不曉得眼下具體什麼時辰,總之是很晚很晚了。
靜晨翻了個身,將被子裹了一裹,不再去想這些跟自己無關的瑣碎。可才閉上眼睛,便聽得一絲啜泣摻雜在風雨聲中,嗚咽哀怨的傳進耳朵。
她不禁一個激靈,支棱起精神來,緊接著那聲啜泣,是皮鞭抽打在衣物皮肉上的聲音。
靜晨翻身坐起,立刻便有一陣陰冷自棉被的縫隙處鑽進來。莫說這樣風雨連綿的秋夜,便是平時,隻要天一黑,押解犯人的官差便會停下宿夜。外麵這悲悲切切的,難道是人販子在連夜作案?
她隨手抓了一件衣服,披起來出門。
沒有燈籠火把,蒙蒙細雨之中,有身著綾羅錦緞的權貴,也有布衣芒鞋的平民。這些上至九十九,下至剛會走的男女老少,排成一條長蛇似的,從自家門口魚貫而過,消失在漆深的夜幕之下。走在前麵的,不知還有多少。
沒有看到押運他們的人,也不見有繩子捆著,可是這些人卻跟中了邪似的,一個跟著一個,在雨夜淒冷的泥濘中艱難地跋涉著。而且是那麼的小心翼翼,幾乎不發出一點聲響。
靜晨跟在最後,想要拍一拍走在最後的那名中年婦人,打聽一下他們這是做什麼去,舉村搬遷麼?可是手才抬起來,人卻突然想到:萬一這是村民們在集體夢遊,突然被驚醒的話,可能要壞事。
於是及時作罷,追著前麵的人影,躡手躡腳地跟過去。
出了村子,走過農田,爬上山路。夢遊中的人體力異常充沛,無論老人小孩,個個腳步穩健,絲毫不見吃力。
黑暗籠罩著大地山川,似乎更加的黏稠漆深,漸漸地,其他人都望不見了,視野中隻剩下身前的那一個。靜晨不禁後悔起來,好好的枕霞嶺不待,四處雲遊到這個稀奇古怪的村子,還撞上這麼稀奇古怪的事情,撞上就撞上了唄,一大把年紀,還跟出來看什麼看啊……
突然,大概是自己眨了一下眼睛的緣故,一切都消失了。對,一切,不僅眼前的人影,崎嶇坎坷的山路,盤根錯節的樹木,淒冷交加的風雨……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她甚至特意用手撐了撐眼皮,以確定自己的眼睛是睜著的。
無邊無涯的黑暗死寂,並沒有持續多久。周圍陡然火光大盛,油脂木料燃燒的氣味撲麵而來。靜晨用袖子遮了一遮這突如其來的火光,卻發覺哪裏還有荒山野嶺,男女老少的影子。自己所在的,好像是許多四通八達的石室的其中一間,室內桌椅古拙陳舊,幾杆破銅爛鐵扔得亂七八糟,氣氛壓抑沉悶,似乎……是在地下。
“喂……”
她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回響在空寂的石室中,聽起來顫顫巍巍的。沒有人回應,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要不,還是先離開吧。
四個牆角都是通道,空空蕩蕩的。靜晨隨便選擇了右手邊的一個,可是走到近前,卻冷不防撞到了腦袋,很是狼狽——通道被東西堵著,看不見摸得著,是一整麵透明的牆。
再看其他三處,也是如此。
七星龍淵劍忘了帶,沒辦法,人老了,記性不好。隻好從地上那堆破銅爛鐵裏,撿了半柄大刀片子,不料一刀下去,軟綿綿的,一點內力都使不出來也就罷了,反而震得自己手臂發麻。
大刀哐當一聲震落,屏障上下安然無恙。靜晨長歎一聲,找了張椅子來坐下——人不服老,是不行的。
比如這老腿兒老胳膊,一對兒來前差點跑斷,一對兒方才又差點震碎。
那些不曉得去了哪裏的村民,他們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因為自己失眠太久,眼前產生了幻覺?或者此時此刻,自己依然還在幻覺之中?
她用手臂撐著腦袋,閉上眼睛,指尖用力捏了捏眉心。也許一覺醒來,就什麼都解決了。
“起來起來,這兒有你坐的地方嗎?”
伴隨著這一聲中氣十足的喝斥,椅子腿兒也被人大力踢了兩下。
靜晨手臂一滑,脖子連忙用力,將腦袋抬了一抬,睜開秋水橫波的雙眸。但見眼前的少年二十歲上下,眉清目朗卻穿了一身烏漆墨黑的詭異裝束。
平心而論,黑衣服見得多了,不足為奇。但是眼前的製式和紋樣,活了這麼久,還是頭一次看見。好像是官服,可卻不是本朝,也不在曆朝曆代史書的記載之中。
這少年不等她完全起身,已經一把奪過椅子,拎到桌案後麵,用肥碩的袖子擦去案上的塵土,然後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散漫地翻開一本冊子,抽出筆筒裏那支獨一無二的筆,放到嘴裏沾了些口水。
有人總比沒人好。隻是除了那一張椅子,屋子裏也找不見其他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靜晨打了個嗬欠,才要開口打聽這是什麼地方,便聽那少年將一塊方木重重一拍,震得人耳朵一陣嗡鳴。
“堂下亡魂,報上名來!”
“亡魂……我?”
左右無旁人,他這句話,大概隻能是對自己說的。天哪,難道自己終於……這突如其來的驚喜,使得她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果然,時光不會永遠將一個人排除在外,它終於記起自己來了。
“不是你,還有誰?難道本官是在那堆破銅爛鐵說話麼!”
少年言罷,又威風凜凜的舉起木塊,驚天動地的一拍。塵土飛濺起來,雖然離自己有一段距離,靜晨還是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都三百多歲了……”
靜晨下文是想說,讓他多少照顧一下自己老人家,別動不動就拍板兒。本來記性就不好了,再嚇出毛病來。
誰料,這少年原是吃火藥長大的,不等她言語出口,又是一聲驚雷:“三百歲算什麼,小爺我都九千歲了呢……”
這九千歲將靜晨渾身上下打量一番:“三百歲?咳咳……撒潑耍賴的我見多了,三百歲的老太太長這樣?逗鬼呢?”
一邊說,一邊刷刷幾筆,在冊子上寫了行字:“居安鎮爆發了山洪,整個鎮子都給埋了。這麼多亡魂,都快忙活了,沒空跟你開玩笑。什麼名字快說。”
“山洪?這麼點雨,不至於吧。”
果然,此話一出口,案上又是一聲驚雷。好在這回靜晨有了防備,雙手已經提前將耳朵蒙上。她腦袋裏電轉一般,思索著自己眼下究竟應該報哪個名號。
“天都快下塌了,還小?”九千歲略略思索了一下,試探著問道:“你不是居安鎮的?”
靜晨搖頭:“我這幾天住在嶺北村。”
九千歲呸了一口,拿起墨筆,將之前寫下的字一筆勾銷,另翻了一頁,寫下嶺北村人氏幾個字。
“其實……我隻是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