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紅塵裏(終)(1 / 3)

柳姨娘推著四少爺沈硯琪擠進人堆,讓他在廳門中央站定。

周圍一圈都是老少女人,就自己一個‘爺們’赫然立在最前麵,太難看了,沈硯琪不肯站。

柳姨娘又氣又急,沒辦法,隻得照沈硯琪的屁股掌一巴掌:“你站是不站?不站,大夥記不起來你那份,我與你妹妹就等著喝西北風吧。”

“啪!”

聲音不大不小,卻偏叫廳裏頭的人物聽見。

老族長皺起花白的眉頭,曉得這是大老爺遺下的庶子,便叫人把他轟走:“正經主子們說話,閑雜人等莫要亂摻和。”

十四歲的少年,正是心氣兒最高的時候,哪裏經得起這樣貶低?沈硯琪撥開柳姨娘的肩膀:“沒份就沒份。我便是去參軍,也要把你和妹妹養得好好的!”

那側影瘦長一條,清秀麵龐上盡是羞憤。打小就知自己身份低微,也沒想著要分二哥的財產。

沈硯青卻把他叫住:“四弟進來,總歸是沈家一員子嗣,一起旁聽也好。”

“誒、誒,謝二爺、謝二爺!”柳姨娘感激得差點兒都要跪下,連忙哈著腰,唯唯諾諾地把兒子領進廳門。

“嗤~有兒有女就是好啊。不像咱們膝下無子,就眼巴巴看著的份。”

“可不是?別看她現在老實,當年不知把男人霸占得有多騷!”

“噓,快別說話。聽天由命吧。”一眾姨娘便騷動起來,那眼神有嫉妒的有豔羨的有惡毒的,卻終究遮不住一抹共同的萋惶。

掌櫃們把數目盤好,拿去給老族長過目。老族長看完了,又給其餘幾個長老逐一閱過。

捋著白胡子,互相點頭表示認可。

老族長便清了清嗓子,不急不緩道:“沈氏家族根係龐大,唯你們這一支乃方圓百裏第一富庶人家。按說應該上下和睦一心,繼承祖上百年榮華。然,一定要分,那就隻得分。今天當著大家夥的麵,掌櫃的把帳算得清清楚楚,若有疑議,盡可當下直說。莫要等分好之後再鬧,傳出去了丟沈家的臉麵。”一邊說,一邊若有所指地掃了李氏一眼。大抵是怪她不守婦訓,婆母屍骨未寒便鬧著分家。

李氏便有些尷尬,絞著帕子悶聲道:“是。這麼多雙眼睛看著,長輩們也不能偏向誰,我一個婦人家家哪裏敢有什麼疑議。”

“如此就有勞眾位長輩。”沈硯青謙然拱手致禮,那鳳眸含笑掠過李氏身上,卻分明捺下一分冷意。

他今日著一襲鴉青色暗紋長裳,那青色最是襯他的容顏,灰蒙光影下,他的側臉就好似刀削玉雕,線條冷而精致,讓人輕易不敢忤逆。

鸞枝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的沈硯青了,安撫著懷中的元寶,心卻安定下來。曉得自個男人對外人從來不手軟。

老族長便示意掌櫃的說話。

掌櫃的深吸一口氣,肅然道:“今次把賬麵盤點,除卻大房三爺沈硯邵欠下公中四萬三千九百兩舊賬,其餘各房數目皆清清白白。因二老爺在朝為官,生意上之事不便插手,遂鄉下莊地分之三成,馬場分紅二成,錢莊三成;三老爺分地三成,馬場二成,錢莊三成;二爺沈硯青地二成,馬場四成,錢莊二成,仁德藥鋪歸之,因京城產業屬其個人財產,遂亦由其單獨支配;三爺沈硯邵地二成,馬場二成,錢莊一成,布莊歸之;四少爺錢莊一成,另置沈家偏宅一座,鋪麵一枚。沈家老宅子分做四等,除卻四少爺其餘各家各一份。祠堂公用。眾目公證,莫有疑議——”

憋足勁兒不帶停頓,尾音打了個轉,拉得老長,叫誰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一時間廳堂內外靜得悄無聲響,每個人都在心中各自計較思量。

“天老爺啊!不公啊——這是串通一氣欺負我們孤兒寡母哪——”忽然一聲嘶啞嚎啕打破寂靜,李氏手中帕子一鬆,整個兒從八仙椅上滑坐到青磚地麵。

她看著鸞枝俏美的臉龐,又看看一雙粉團團的孩子,末了齜著牙對沈硯青叱道:“我知道你恨我,這些年,你沒有一天不在懷疑是我害了你的腿!先前為你張羅的兩門媳婦,就是被你的冷漠生生逼得上了吊……好了,你處心積慮多年,今天終於成功了!你將我這把老骨頭逼到絕路沒關係,可硯邵他是你的親弟弟!老太太屍骨未寒,你做哥哥的怎麼能下得了這樣狠手?”

哼,既是知道老太太屍骨未寒,你又何必著急分這個家?…你不仁,我又何必多義。

沈硯青鳳眸微挑,勾著嘴角冷笑:“是是非非,大夫人不是應該很清楚嚒?你既逼著貞慧二人在我藥中下毒,又何怪我對她們冷漠不理?……撇開這些不談,若是沒有記錯的話,前年底硯青接手生意之時,家中已然被吃成個空殼。若然不是這二年的辛苦經營,恐怕此刻連一成也分不到你頭上。掌櫃們在沈家做了幾十年,公道是非,不勞我親自分辨。”

寸步不讓。

“是是是……虧得二爺及時接管,不然公中賬目早就被祈表少爺挪幹淨嘍!”一眾掌櫃紛紛點頭。

魏五早就看不下去了,粗著嗓子放話道:“這藥鋪就必須是二爺該得的!前年底三爺惹了宮中太監,沈家不知陪進去多少銀子,二爺還為此坐了牢。若不是二爺二奶奶齊心協力,說句不好聽的,隻怕沈家當年早就被抄了家……便是大夫人此刻分得的布莊,也全拜二爺這兩年的苦心經營。真要算起來,二爺倒是分得少了,這吃力不討好的活計!”

二少爺當年癱得蹊蹺,此刻把來龍去脈聽完,門外眾人頓時轟然一片。薑姨娘扭著屁股看好戲:“嚇,還真有這事兒……我說當年怎麼好好就掉湖裏去了!”

旁的姨娘趕緊擰了她一把:“快閉嘴。都分完了還沒提咱們一句,就等死吧。”

“母親快別丟人現眼了,原是我老三自個欠的債多,不勞而獲,活該分得少!”哪裏想到慣常慈愛的母親暗地裏卻是個儈子手,竟然害的還是自己最為敬重的二哥,老三隻覺得沒臉再呆下去,連忙上前去扯李氏。扯不動,又把扇子在胳肢窩裏一夾,架著李氏的胳膊想要扛她起來。

不見這敗家子倒好,一見李氏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輩子端莊矜貴,幾時當眾出過這樣的醜?還不全都是為了他。

李氏心血滾滾,狠狠啐了老三一口:“孽畜,讓你去敗!老婆敗沒了,孩子敗沒了,財產也敗光了……我、我也不操這個心了,讓我也隨了老爺下去吧!”

咚——

她想衝柱子上撞死,隻話音未落,整個兒卻直挺挺地暈厥了過去。

暈了倒好,這不孝的婦人。老族長卻沒有耐心了,問旁的幾位長老可還有甚麼問題。

都回答沒有。

眾長老便起身告辭:“那麼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家雖分了,血脈卻是斷不了的,以後還須得和睦相處,一心幫扶!”

拄著拐杖出門。

隻才走到門邊,門檻外卻忽然齊刷刷跪下來一大片——

“二爺二奶奶發發善心,切莫趕妾身出門則個——”

“二奶奶您貴人不計前嫌,就當奴家先前那些碎嘴是放屁吧……嗚嗚嗚……”

一片哭聲哀悼,素縞裹著發顫的身子,把臉麵伏於磚石,長跪不起。

這卻是內宅的事兒了。鸞枝咬著下唇道:“不是不留,宅子都分作四份了,哪裏還有空餘的地兒勻出來?老太爺一輩的姨娘理應由我們晚輩共同承擔,然而老爺一輩的,如今大夫人還在,便不是我能做主的……等大夫人醒來,讓她安排你們各自的去路吧。”

不願再多添累贅。

姨娘們卻不肯起。那人群中爬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拽著鸞枝的裙擺哭求道:“這些年困在宅子裏不見天日,早已把那外頭的風土忘得一幹二淨,若是這樣趕出去,當真就沒有甚麼活路了……老太太既是把掌家的鑰匙都給了二奶奶,二奶奶從此便是這個內宅的當家主母,沒得再讓我們去聽大夫人的……求二奶奶大慈大悲,留老姐妹們一條活路則個!”

潸然淚下,孜孜不倦。

林嬤嬤也刷地跪上前來:“二奶奶恕罪!老奴、老奴也不想走……十四歲上隨老太太進了這座宅子,眼看四十多年過去,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求一口殘羹養老,不會再給二奶奶增添任何麻煩。”

“二奶奶開開恩吧,就當給世子千金積福了——”

一眾老的少的女人紛紛磕頭,把門前堵得水泄不通。

三老爺沈明達吃齋,最是心軟,念了聲阿彌陀佛,最後道:“不如就留下來吧……家和萬事興,老太爺留下的祖業不能動,這座宅子不能拆。我與二哥慚愧,沒能為沈家傳承香火,待百年之後,宅子就落在硯青名下吧,算是給姨娘們養老的補給了。”

……

一個家便這樣分完。

李氏終究理虧,沒有臉再繼續胡鬧。卻也冷了心,把福穗院單獨隔開,另僻出一道門,帶著老三和秀芸獨門獨戶的過了起來。

沈明達夫妻倆年初才嫁了閨女,沒有什麼牽掛,便依舊留在宅子裏吃齋念佛。

姨娘們去留自便。基本上都還留著,薑姨娘倒是第二天一早就收拾東西走了,還年輕,聽說在外頭藏著個唱花旦的相好,倆人早就暗通溝渠。也是命好,沒有在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被發現,如今正好搭成一雙。

鸞枝叫人把北院上房的屋子騰出來,重新翻修了一遍;又把那望風樓下的死人窯子拆除,填了土種了綠植,開辟成一個小園子。那樹蔭逐漸茂密,後來也時常帶孩子回來度個短假。整座老宅子煥然一新,沒有了老太太青煙嫋嫋的熏陶,漸漸的那陰霾死氣便也淡化開去。

順遂的日子總是叫人把時間忘卻,忽而元寶如意就能用手撐著站起來了,站著站著便自己學會了走路。能夠開口叫爹和娘了,不好好走路,慣愛跑。第一年的時候院子裏的水缸有他兩倍高,最近一次再量一量,竟然就隻差了一個頭。

“咕咚——”

如意搬來小矮凳,墊著腳尖把一枚石子投進水缸:“娘,你看水在跳舞!”

那平靜水麵上暈開一波瀲灩,印出女童清澈的笑顏,鸞枝猛然恍惚過來——哦,一晃就是三年。二十了,已經是四歲孩子的娘。

“…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謹而信…”傍晚光陰靜謐,落日餘暉把小院打照得一片金黃,有稚嫩的朗誦聲在磕磕絆絆,背一句,忘卻下一句。

鸞枝說:“再想想,不然爹爹回來考問,你又不會。”

“出則悌,謹而信……”元寶撓著光光的小腦袋,想啊想,還是想不起來。甚苦惱,忙顛顛地栽進鸞枝懷裏:“娘,爹爹壞,老‘疼’你,我們不要他回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