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個子不高,身體單薄,臉上沒有多少肉,戴個黑色氈帽,雙眼凹陷,約有半公分長的白色胡須,八十個春秋的風風雨雨,毫無保留的寫在父親瘦削的臉上,雙眼時常露出深邃的有些傷感的慈祥的神情,看上去有點維吾爾族老人的樣子。所以,我女兒總愛學著阿凡提的聲音說:“爺爺應該去賣羊肉串,可能生意還不錯喲。”
父親從來性格開朗,對任何事情都泰然處之,總是抱著車到山前必有路的心態,始終保持著陽光性格。記得在我們還年幼的70年代,因為家裏吃飯的人多,能掙工分的勞動力少,所以,每年從生產隊分來的口糧都不夠吃,到青黃不接的三四月份,是日子最難熬的時候,母親一天總是憂心忡忡、愁眉不展的,晚上悄悄地東家打聽、西家走訪,去協商借小麥還大米的不平等的秘密交易。(如果公開了,債主家當年就得不到救濟糧指標)。母親協商好後,父親就帶著我或者我的哥哥,在晚上悄悄地去背回來。秋收後,他又帶著我們去如約還上大米。父親是從不去找人協商借糧食的事的,實在沒有辦法了,他就帶著我們去鄰近生產隊玉米地,撿拾沒有挖幹淨的洋芋回來充饑度日。在那些饑荒的日子裏,父親顯得很“摳”。他從不讓別人在我們家裏吃飯,他經曆過全國鬧饑荒的1959年,他深知每一粒米、每一顆飯,對於生命的意義。有一次,一位鄰居來我家談事情,正好是吃飯時間,我們準備端菜吃飯,父親看出我們的心思,向我們使眼神,示意我們不要慌,讓客人走了再開飯。還有一次,我們一家人正在吃飯,生產隊來人借農具,父親讓我們不要吱聲,馬上起身把他擋在門外,不和他多說任何寒喧的話語,並立即去給他拿農具,動作之快令人驚歎,迅速把客人打發走了。父親回到飯桌時,臉上露出了會心的笑容,仿佛是在告訴我們:“好險喲,總算省了一個人的飯。”
貪玩是父親一生的本性。母親經常在我們麵前嘮叨,說他小時候上學時,經常逃學去爬桐油樹或者去小河裏泡澡、抓小魚,甚至去賭錢,一玩就是一天,所以他隻認識很少的幾個字,幾乎是文盲。青年時代,國民黨強製性的抓他去當兵,擔任炊事員,時常因為貪玩誤了連隊正常開飯而捱訓,玩皮的他如何受得了軍隊的嚴格,最後他不得不成為逃兵,偷偷的跑回了家。父親結婚成家後,仍然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對漫漫增加到自己肩上的重負一無所知,懶散——仍然是青年父親的主要表現。母親懷著二哥快要臨產了,他照樣天天出去玩牌,二哥出生那天,鄰居去牌館通知他,他說知道了,可還是天黑才回家。年輕的母親為此生氣了好幾天呢,我們長大後,母親常常用這件事在我們麵前取笑父親。每談及此,父親總是叼著煙袋,在一旁嘿嘿的憨笑,好象在議論別人一般。
父親做事雷厲風行,不喜歡慢騰騰的,可能跟他貪玩的秉性有關。他幹農活動作很麻利,總比別人快半拍,於是在我兒時記憶中,便認為父親是個“能人”。但一味的快,不細致和粗糙,就在所難免了。父親可能自己也記不清因為農活馬虎被母親“罵”了多少次。
父親和母親時常吵嘴,(其實,說是吵嘴,卻基本上是單口相聲,因為一般都是父親一言不發的受訓,或者把母親的嘮叨不當回事,很少搭腔),可無論吵嚷得多厲害,父母們都從來沒有動過手,也沒有罵過髒話,所以沒有讓對方受到傷害。因此,在我們的記憶中,父親和母親應該屬於恩愛的了。前不久,父親因為感冒沒有及時治療,引起肺炎,聲音沙啞,幾乎說不出話來。他在鎮上小診所買了點感冒消炎的藥,吃了幾天也沒有好轉,去鎮醫院檢查,發現肺上有陰影,由於醫療設備簡陋,無法確診,醫生說還是去市裏大醫院看看吧,他一門心思的認為是得了肺癌,是醫生不直接告訴他而已,就拒絕治療,也不再吃藥了,說什麼沒有必要花怨枉錢了。我們反複做工作,他才願意去市裏醫院檢查,結果診斷為慢性肺炎,根本沒有任何的肺癌症狀,醫生說輸點消炎的針劑再吃點藥慢慢的康複。父親如釋重負,臉上又露出笑容。打了一周的吊針,肺上的問題基本解決了,但聲音還是沒有根本好轉,醫生讓他再觀察幾天,可他怎麼也不想再呆下去了,他心裏一直掛念在鄉下老家的我的母親——他一生的伴侶,怕她一個人感到孤獨,他就急匆匆的回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