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佑孫望向殷懋,見他站了起來,對著自己怒目而視,漸漸收了麵上起先的笑容,道:“殷太傅,我知道你心裏必定鄙夷於我。我雖不及太傅博古通今,卻也聽說過叔齊伯夷恥食周粟。報節守誌,固然令人敬仰,許某今日所擇之道,卻也問心無愧。想當年,許某雖對朝堂百般失望,卻也似太傅今日這般,從無二心,陳州被圍半月之後,城內武官死的死,逃的逃,許某親率殘兵繼續苦苦守城,一子戰死城頭,終還是等不到朝廷援兵,城池這才被破。朝廷倘若隻降罪我一人,我受罰便是,不想昏君不問青紅皂白,竟以我守城不力為由,殺我留居京中的父母兄弟,這樣的皇帝,叫我如何繼續甘心效命於他……”
嘉容方才人出去了,卻擔心裏頭情況,一直悄悄貼在門外走廊側的道旁偷聽。
原州地扼南北交通要口,自古便是兵家爭奪的要地。失了原州,便如向敵軍開了半扇北上大門,是以觸發當時的天子大怒。
“太傅,我知曉你對太子寄予厚望。隻是恕我直言,太子雖素有賢名,卻無亂世雄主當具備的雄才偉略。他是生不逢時。倘若早個幾十年前,由他施行仁政,前朝或許還有轉機,如今卻沉屙已久,便如一艘即將沉底之船,即便他即位了,也不能改變什麼。大廈將傾,若無大破,絕不可能大立。太傅你在朝為官多年,這一點,想必比我更清楚,隻是你出於與太子的師生情誼,故而對他還一廂情願抱著幻想而已……”
許佑孫還在裏頭侃侃而談,不時又傳來父親與他辯駁的聲音。嘉容再聽了片刻,轉身往自己的房裏去。
她這幾日,在父親麵前一直強作笑顏,此時一人獨處,心頭再次茫然。
不管最後是許佑孫說啞了自己父親,還是父親說啞了許佑孫,至少,他們都有自己的信念,用信念去支撐自己的思想和言行。唯獨隻有她,自從前次在莽林裏求死不得,繼而陰差陽錯般地救起了那個本不該救的男人之後,她便不止一次地質問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往後又該何去何從。
她低著頭,慢慢沿著走廊前行,快到自己房門前時,側旁忽然伸過來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臂膀。
嘉容嚇了一跳,猛地抬頭,見竟是幾日沒見的皇帝。陽光從描了彩繪的簷廊之側投射過來,映在他的一側臉龐之上,他正望著她,見她抬眼發現了自己,朝她微微一笑,襯得麵龐線條愈發鮮明英俊。
“你怎麼來了!”
嘉容反應了過來,甩開他手,不安地朝前後左右看了下。他倒也沒堅持,順了她的力道鬆開手,卻依舊攔住她去路,笑道:“幾天沒見了,有沒想著朕?”
嘉容無語地看了他一眼,道:“是你讓許大人來的?”
皇帝一本正經地道:“朕是怕你爹一人太過孤寂,便想到了許大人。他和你爹一樣,都是讀書人,即便國事論不到一處去,還可談談風花雪月,比朕強多了。”
嘉容沒理他,本想徑自回房,轉念一想,覺著還是在外頭比較好,轉身要往庭院方向時,胳膊一緊,再次被他抓住。她不快地抬頭:“你幹什麼?”
皇帝沒應聲,隻推著她往屋裏去。嘉容掙紮,卻如螳臂當車,很快,人便幾乎是被拖著拉進了房裏,剛站穩腳步,見他順手帶上了門,心裏一緊,厲聲道:“你到底要幹什麼?我要叫人了!”
皇帝雙手交於胸前,閑閑靠在門背上,打量了下屋裏的裏擺設,信口道:“你叫好了!最好把你爹和許大人都引過來,朕不怕。”
嘉容繃著臉道:“你來到底什麼事?”
皇帝朝她慢慢行來,最後停在她麵前,抬手端起她下巴,端詳了下她,最後搖搖頭,仿佛自言自語地道:“不能再讓你待在這了。先前還好好的,不過幾天,看見朕便又張牙舞爪起來。一定是你爹教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