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動作稍稍一頓,又隨即抬起木盆倒完水,用雙足絞著衣服擰幹,才道:“我九歲後才到了這。”

他麵容清秀,五官標致,卻始終神色淡漠,好像這世間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讓他歡喜悲傷。但每次當他用那雙黑如點漆般的眸子望著嶽如箏的時候,她都會無端地一陣心寒。他的眼裏不含情感,卻好像深及千尺的古井,寧靜到極致,清冷到極致。

“那,你的家人呢?”她側著臉,望著他好看的眉眼,大著膽子問道。

他的呼吸滯了一下,坐在凳子上,挺直了上身,衣袖在微風中輕輕拂動。

“我沒有家人。”他說罷,站起身,用腳推著木盆朝水井邊的青竹晾衣架走去。他走到一半,又回頭道,“你坐下。”

嶽如箏隻好坐在凳子上,看他推著木盆走到竹竿前,用左腳站著,右腳夾住衣服的一角,抬至半空抖動開來,隨即用力一甩,便將那衣服掛在竹竿上,再抬高右腳,幾下就把粘在一起的衣服扯平晾曬好。他的左腿一直穩穩地站立著,身子也不會亂晃,即便右腿抬至那麼高的位置,仍是從容不迫,好像早已習慣。

微暖的陽光下,嶽如箏的淺紫色短襖被晾了起來,被山風一吹,輕輕地滴落水珠。

他站在那顏色亮麗的衣服前,出了一會神,回過頭卻見嶽如箏正吃力地彎下腰洗著碗筷,不禁快步上前,道:“不是叫你坐下休息的嗎?你是不是想讓傷口都裂了?”

嶽如箏用手背撩過散落的長發,道:“我沒用力,沒有關係。”

他有些生氣地用腳去踢了下她身下的凳子,道:“你是不是嫌我用腳洗碗,覺得髒了?”

“沒有啊!你怎麼會這樣想?”她睜大眼睛望著他。

他緊抿著嘴,雙腳還踩在水裏,嶽如箏見水井的井欄上掛著一塊半濕的抹布,便伸手拿來,一把抓著他的腳踝,不顧他的反對,替他將水擦幹,再放下卷著的褲腳,把他脫在一邊的草鞋踢過來,道:“穿上吧。”

唐雁初站著不動,嶽如箏有些惱怒抓起他的腳就要幫他穿鞋,他使勁一掙退後一步,道:“我不要你幫。”

“我沒有故意要幫你。”嶽如箏賭氣道,“我吃住在你家裏,難道自己洗個碗都是存著壞心嗎?”說罷,也不再理他,顧自衝洗碗筷。

唐雁初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腳,慢慢穿好了草鞋,蹲在她身邊,看她洗碗。嶽如箏的動作有點粗魯,手腕一揚,濺起幾點水珠,落在了他的臉上。她有些尷尬地望著他,他沒有生氣,隻是側著臉,在肩頭擦去了水珠。嶽如箏看他抬起頭,才放下心,朝著他微微一笑。

此後的幾天裏,嶽如箏都是等唐雁初吃完飯,才拿著竹籃出去給他。她知道他不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吃飯的樣子。唐雁初雖然很貧寒,沒有什麼大魚大肉給她吃,卻每天都出去挖薺菜菌菇。她坐在窗前的時候,就能看到他認認真真地在水井邊洗菜,神情專注得甚至有些謹慎。

她也曾經看到他打水,水井上有轆轤,可以搖著木柄轉動井繩提起吊桶。他卻隻能光著腳踩著那木柄,裝滿了水的木桶很重,他的腳背繃直,腳趾下彎,使勁地壓住木柄慢慢地轉。等到水桶被升到井口的時候,他就用腳緊緊壓住木柄,再側身彎腰,用牙齒咬住井繩,猛地發力,才能將滿滿一桶水拎到井口石沿上。有幾次,她都以為水桶要翻倒,驚得想要衝出去幫他,但好在他還是會迅疾地膝蓋頂著,隻是有時會灑出很多水,濺濕了他單薄的衣衫。

她驚訝於他竟然能咬住那一桶水,他彎腰去咬的時候,腿跟身子成詭異的角度,嶽如箏幾乎看不下去,不知道他要受多少苦,才學會這樣去生活。

但是唐雁初始終神色安靜而內斂,隻有一雙幽黑得好像濃墨點畫而成的眸子裏,偶然會有所波動,有所光亮。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嶽如箏可以慢慢地在院裏院外走。唐雁初跟她說的話還是極為有限,晴朗的時候,她會搬著小凳子坐在院裏,唐雁初也慢慢適應生活裏突然多出了這樣一個人,他會坐在她身邊用雙腳洗衣、砍柴、擇菜……

嶽如箏問過他是不是十年來一直獨自住在這裏,他帶她去院後不遠處的一處叢林,林邊有一座墳墓。墓碑上隻刻著“先師之墓”四個字。夕陽如血,墓上青草初生,與四周的古樹一起隨風搖曳。

嶽如箏怔怔地問他:“這是你師父的墓?為什麼沒有名字?”

唐雁初低目看著墓碑,道:“他不願意刻名字。”

“那他去世多久了?”嶽如箏詫異地問。

“五年多。我十四歲後就自己住在這了。”他蹲下身子,坐在了墓前,脫了草鞋就用腳去拔墓上的雜草。有些草上長有倒刺,他的腳趾間滲出絲絲血痕。

“小唐。我來吧!”她按住他的膝蓋,慢慢地坐在了他身邊,替他拔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