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城市心髒之地,一座西式三層樓庭院,鬧中取靜,默默矗立其間。
米白色外牆上茂盛的爬山虎攀緣而上,碧綠蔥蘢,教人難以透過枝葉,一眼望進庭院裏去,隻能抬眼看見庭院一角,繁茂青翠的枝椏,越過牆頭,伸到院外來。
路人自庭院外的人行道匆匆經過,或者好奇,或者無視,於這座靜謐於市中心的庭院,都不過是風景。
庭院裏小橋流水曲徑,如同微縮的蘇州園林,在寸土寸金的都會,安然悠閑得教人嫉妒——如果,沒有車道上,那個穿一身黑衣,戴黑色頭盔,跨在銀灰色摩托車上的騎士,那就更完美了。
有中年女士穿絲綢廣袖的居家服,從門廊裏走出來,向正打算發動摩托引擎的黑衣騎士揚一揚手中電話,“武倥,那邊的電話。”
黑衣騎士健軀一震,一踩離合器,頭也不回,衝向庭院大門。
有人自隱蔽處閃身出來,一左一右替他拉開雕花鐵門,目送他騎著摩托車,箭一般消失在視線裏。
中年女士無聲歎息,將電話貼在自己耳邊,“他上班要遲到了,來不及接電話……”
小武躲在後巷裏,默默吸煙,後門另一側,外送小弟捧著一本夜大學的教材,埋頭苦讀。
小武十分佩服。
他從小不愛讀書,更痛恨同年級學童動輒拿他名字取笑他:武倥?是悟空罷?你是孫猴子,那你媽媽是石頭還是母猴子?
他常常為此與同學扭打在一處。
他是學過拳腳的,比同齡男童出手快且狠,時時將對手打得鼻青臉腫。
老師十分無奈,的確對方拿他和他母親取笑,有錯在先。
作為監護人,小阿姨每次被請到學校,向其他家長賠禮道歉,回到家裏,總會一個人躲在房間裏,次日又若無其事地出現在他跟前。
他一直想,如果媽媽有小阿姨這樣堅韌強悍的精神與意誌,是否,不會那麼早就結束她年輕的生命?
可惜這個問題,他今生都得不到答案。
隻是日漸疏於學業,慢慢學會抽煙,學會逃課,學會與長輩對立。
小武彈掉煙灰,瞥一眼全然不受外界影響的外賣小弟,自嘲地笑。
有人求知若渴,卻得不到一個進高等學府就讀的機會,他打架滋事,抽煙逃學,連他自己都不以為能讀高中考大學,他那神通廣大的父親,卻將他安排進重點名校讀高中。
他記得從小阿姨嘴裏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氣得笑起來。
那個人拋棄在機關招待所做服務員的母親,娶了能令他青雲直上的高幹千金,從此步步高升,位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有恃無恐了麼?所以開始行使他“父親”的權利了麼?
小武將最後一口煙吸進肺裏,慢條斯理地將煙蒂在一旁鐵皮垃圾桶上碾滅,然後彈指拋進垃圾桶裏去。
回店裏去時,經過外賣小弟身邊,小武頓一頓腳步,淡淡說,“在陽光下看書,對眼睛不好,去休息室看罷。”
外送夥計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來,卻隻看見他慢悠悠走進後門去的背影。
晚上下班,小武回到大宅裏,偌大三層樓的小洋房,一片靜謐,隻得偏廳的燈亮著柔和的光。
小武猶豫,腳跟一擰,還是拎著頭盔,走向偏廳。
偏廳裏,早晨送他出門的中年女士,正坐在沙發上,自斟自飲,沙發對麵的茶幾上,另擺著兩隻酒盅。
聽見腳步聲,中年女士轉過臉來,朝小武招招手,“武倥,陪小阿姨喝一杯。”
小武有些無奈,走過去,坐在中年女士一側,按住她正打算再倒一杯酒的手,“少喝點。”
中年女士笑一笑,“老爺子說,他打算趁來開會的機會,給你媽媽上柱香。”
小武英眉一挑,“告訴他,我們不歡迎他。”
中年女士咯咯笑,“我在電話裏對他說,如果他不介意讓全國上下都知道他當年那段始亂終棄的風流韻事留下的孽種,那我也不介意他來祭拜你媽媽的亡靈……”
“鄭明諶!”小武冷了聲音。
“看,即使再恨他,到底也還是你父親。”鄭女士半伏在沙發扶手上,似笑非笑,“放心,我說得極婉轉,務必不教他麵上難堪。”
小武歎息,傾身沒收鄭女士手裏的酒瓶酒盅,連同茶幾上的兩隻酒盅一道,統統收走,又調了一杯溫蜂蜜水,遞給她,“醒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