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為君凝眸(辛夷)

楔子

今夜的月,圓得詭異又虛幻,慘白的月光像死人的臉色,冷冷的,卻又無孔不入地自窗欞滲入屋內,鬼鬼祟祟地偷窺著不為人知的隱秘。床頭燈火也黯淡如瀕死的眼神,隨著寒風的怒號,有節奏地搖擺不定,追逐著月光,照出屋裏一大一小的身影。

“眉兒,你向娘發誓,永遠也不原諒那個狐狸精!”抓著女兒瘦小的肩頭,她一字一字,咬牙切齒、怨毒無比地喃道。

“我永遠也不原諒那隻狐狸精,眉兒發誓。”四歲的女娃兒平板地背誦著這句咒語。已記不清有多少個夜晚,她就這樣陪著已近癡癲的母親,一遍遍聽著耳熟能詳的怨訴,發著已說到麻木的誓言。

永遠是多遠?在她幼小的心靈中,永遠大概就像這寒冷的長夜一般,捱不到盡頭。

月光一黯,轉眼又驟亮,影子也閃閃爍爍陰晴不定,好似鬼怪的眨眼,在醞釀著某種陰謀。女娃兒心頭突然升起一股奇異的恐懼,不敢再想,生怕多想便會噩夢成真,雖然年僅四歲,她卻已經曆了連大人也難以承受的巨變,小小心靈自然而然地早熟起來。

“乖,這才是娘的乖女兒……”將女娃兒攬入懷中,輕拍低哄,眼神卻渙散而無焦點。

好暖……臉頰貼著娘的胸口,就像以前那些寒冷而溫馨的日子一樣,女娃兒疲累的眼睛再也撐不住地閉上了,就此沉沉睡去。

無意識地拍著懷中的幼女,她呢喃著,“永遠也不原諒……可是萬一他們把眉兒搶走了呢?……眉兒這麼小,那狐狸精又會騙人,眉兒一定會上當的……”漸漸地,她的眼神隨著呢喃而愈加陰沉詭譎,“我得想個辦法……教眉兒記牢些……不原諒……”

她的視線在屋子裏慢慢地一寸一寸地移動著,最終落在高高的房梁上,就此定住,一抹詭異的笑容緩緩爬上她的嘴角。

之後,她做了這一生中最後一個母性的舉動,輕輕把懷裏的女兒放到床上,仔細妥帖地蓋好棉被,接著,她打開衣櫃,取出一匹雪白的細綾……

這是江南近二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就連庭院裏的那株百年老梅,居然也耐不住嚴寒,在這晚凋零枯萎了……

十二年後

“沈氏第四代子弟沈德宏,今日敬告列祖列宗,將掌門之位傳予第五代長房長女幗眉,”老人神色虔誠地對著香燭繚繞的神龕,莊嚴祈誦,“願列祖列宗佑我沈氏代代興旺,香煙永繼!”上好香,他轉身對跪在麵前的少女宣布:“從今天起,你就是沈家的掌門人,一切行事都須以沈家為重。”

點點頭,少女麵無表情,明眸宛若冰封,臉色異常蒼白,連嘴唇也沒有血色。從容貌上看,她不過及笄之年,然而在氣勢上,卻似傲視天人的鳳凰,令人絕不敢小覷。

她知道,這一點頭,就意味著要撐起三十六條水路、七十二家商號的全部重擔,就意味著從此再沒有自由可言,就意味著要將全部青春乃至生命交給這個龐大的家族,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承擔下來,甚至連眼睛也未多眨一下。

老人的麵容緩和下來,他何嚐不知道這付重擔對於這個剛滿十六歲的少女來說太沉重,但是自己已有心無力,而諸子侄中均無雄才大略之人,隻有這個長女繼承了沈家曆代商人的精明頭腦及強硬手腕。可以肯定,能支撐沈家龐大家業並將之發揚光大者,非此女莫屬。為了整個家族的興衰,他不得不要求她做出犧牲——她要成為家族之長,就必須一生不嫁,待六代子弟中有能接替之人方可卸下重擔。

對於一個女子來講,這樣做是不是太殘忍了?

“眉兒,你不要怨爹……”老人想要對女兒說句抱歉的話,卻被女兒冷漠地阻止了,“爹爹不必再說,幗眉既然身為沈家人,自然該為沈家出力。”她站起來,雙眸如冰似玉,“爹爹若沒有別的事吩咐,幗眉告退。”

望著女兒纖弱卻又倔強的背影,這孩子,是越來越像她早逝的娘親了……

第1章

江南,山青水碧,尤其是春天,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更是一派醉人風光。

江南的春天多雨,煙雨如絲,蒙蒙亂撲人麵,梨花飛雪,杏花墜露,簾兒青旗有人家。

西湖,一艘巨大華麗的畫舫中,正有一個四十來歲的胖子在悠閑地品茗。

他名叫施存貴,是北方利亨商號的掌櫃,這次來江南,就是要與江南沈家商討合作進行絲綢販運的買賣。

天下可能沒有幾個人不知道江南沈家,除非那人沒長耳朵。沈家執領商界近百年,壟斷江南水運,真可謂富可敵國,而且沈家出過兩代貴妃,對於商人來說,沒有官府的支持是很難發展的,而沈家得天獨厚的政治資本更為商業的興隆提供了最有力的保障。近幾年來,沈家的大部分事務都由第五代長女沈幗眉主持,憑她異乎尋常的強硬手段和無與倫比的精明頭腦,沈家幾乎控製了海上船運,又逐步向北方絲路商運發展,這一切,不過短短四年。

據傳聞,江南沈家的掌門人是一位隻有雙十年華的女子,但精明絕倫,隻憑四年內將沈家生意擴大近一倍就足可看出她的手段何等厲害。不過,他有自信在這次交易中成為贏家。

盡管天下人都知道沈家有位女財神,卻很少有人見過這位沈小姐的真麵目,於是又有無數傳言,有的說她美如天仙,有的說她醜似嫫母,還有的說她已被皇上選中,即將繼她的姑婆與姑姑而成為第三位沈貴妃。

可惜這些猜測從來沒有得到過證實。

細碎的腳步聲自後艙響起,施存貴以為是沈小姐到了,慌忙站起,卻見兩名清秀的垂髫小婢低眉轉出,將客廳與後艙間的一重輕紗和一掛珠簾放下,同時,一抹輕盈的身影飄然出現,在重簾後坐了下來。“施掌櫃請坐,不必客氣。”

語聲是低脆的,矜持而有禮,還帶著點淡淡的冷漠。

施存貴微有被輕視的怒氣,勉強笑道:“沈小姐花容月貌,若被湖上的涼風吹損了,豈非太可惜?難怪要遮著簾幕呢。”語中之意,是暗諷沈家不懂禮數。

“我們這次要商議的,是如何開發江南絲綢生意,不知施掌櫃有何高見?”沈小姐根本沒有接他的話茬,直接將話題導入正途。

施存貴更覺尷尬,若再扯些雞零狗碎的閑事,就更顯得自己心胸狹窄、輕薄無聊了,初一交手,自己已先輸一招,不由將先前輕視的心理盡數收起。

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說出自己的打算:“江南絲綢生意,向來局限在蘇杭揚泰等幾州,若是運到北方銷售,想必獲利豐厚,而且可以壟斷這一帶的販運,由沈家生產,‘利亨’行銷,兩家聯手,必定能在這一行拔得頭籌。”說完,他得意地挺了挺胸,想必這個新奇的計劃能令沈小姐對他另眼相看了吧?

“施掌櫃還有更好的計劃嗎?”沈小姐淡淡地問。

“呃?”施存貴一愕,難道沈家對這樁生意並不感興趣?

“施掌櫃,不知你有沒有想過,江南絲綢的生產、收購全由沈家包攬,‘利亨’在北方隻管行銷,等於是無本萬利,可沈家有什麼好處?小女子雖愚,卻也還懂得‘勿為他人做嫁衣裳’的道理。”沈小姐的語聲依然平淡,卻自有一種嘲諷的味道。

施存貴不禁有些赧顏,急忙道:“請勿誤會,將來沈家與‘利亨’的紅利是****分賬,當然沈家占大頭才對。”

“施掌櫃果然好打算,沈家費人費力隻占六成,‘利亨’毫不費力居然分得四成,莫非以為沈家開的是積善堂?”沈小姐語氣尖刻起來。

“那沈小姐的意思呢?”

“二八分賬,我八你二。”很幹脆。

施存貴臉色一變,“沈小姐的就地還錢,請恕在下不能接受,這樁生意就算作罷。我想,沈家不願做的生意,朱家定然感興趣,說不定肯接受我的開價呢。”

“哼,”沈小姐微諷地冷哼一聲,沈朱兩家彼此不合早非一日,施存貴正是看中這一點,乘機要挾她。“施掌櫃隻要認為朱家有本事壟斷江南的全部絲綢買賣,不妨就去與他們合作。不過我要提醒閣下一點,若沒有壟斷全局的資本,此風一開,不知有多少商號要參與一腳,到那時,隻怕就要本高利薄了。”看著施存貴漸漸沉暗的麵色,沈小姐悠悠地道,“小女子隻是好心提醒,絕沒有要施掌櫃改主意的意思。”

這分明是暗示沈家可能壟斷江南絲綢生意!施存貴不由大是後悔,現在騎虎難下的反而是他自己。

“還好,”沈小姐又悠悠地道:“我也擔心生意做不成,正巧北地的盛源商號孫掌櫃派人送信來,說想要和我們合作。珍珠,把孫掌櫃的信拿來。”

一個垂髫小婢立刻進去取出一封封了火漆的信交給施存貴,果然是盛源商號孫伏勝的書函。

“我開始還為難,不知要跟誰聯手,現在既然施掌櫃有意另尋夥伴,我也不用猶豫。明天就寫信給孫掌櫃,同意合作好了。”沈小姐不緊不慢地道。

施存貴早嚇出一身冷汗,他方才說要找朱家合作,隻不過是口頭上虛張聲勢,對於朱家會不會答應實無把握,而沈家卻早與“盛源”有來往,要知道“盛源”也是北地有名的大商號之一,若是與沈家聯手,勢必淩駕於“利亨”之上,到那時可就打了家什又丟了孩子了。

他後悔不迭,臉色陣青陣白,勉強堆起笑臉,“沈小姐何必急於一時,這樁生意大可再細細商量。”

“不是我急於一時,而是孫掌櫃定要我三日之內給他答複,這可叫人為難呢。”

施存貴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呐呐道:“沈小姐,二八分賬委實是太低了……”

“施掌櫃!”沈小姐語氣峻厲,“你要明白行情!我們沈家不愁沒有生意夥伴,而‘利亨’卻不敢保證一定有人合作。何況,‘利亨’不出本錢卻可坐分紅利,一年至少能得二百萬兩,這其中一百五十萬兩是純利,抵得上‘利亨’目前兩年的收益,這已經是很豐厚了。”

施存貴挫敗地歎口氣,這位沈小姐簡直太厲害了,叫人想不服氣都不行。“既然如此,就這麼定了。”他又歎了口氣,“二八分成,我二你八。”

“施掌櫃,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沈小姐語氣緩和了,“我希望利亨商號從今以後能專營沈氏綢布,你看如何?”雖說是請求,那語氣中可沒有半分請求的意思。

施存貴鬥敗的雞般苦笑一聲,還能不答應嗎?“我同意。”誰教他要送上門來由人宰割?唉,本想從沈家那裏撈一票大生意,沒想到卻在一個少女手中栽得這麼慘,連自家的商號都成了沈家的專賣店了。天理何在呀!看著施存貴如喪考妣的難看相,沈小姐唇角掠過一絲微笑,“施掌櫃,不知你對絲路有沒有興趣?”

施存貴的耳朵立即機警地豎直了,這次他不再冒失地把心裏的打算兜出:“沈小姐的意思是……”

沈小姐開門見山,“我有意與貴號聯合,販運絲綢與瓷器到身毒、大食等地,這是高達十數倍的利潤,如果貴號有意合作,我們兩家可以四六分成。當然,這次貴號要負責商隊的人員裝備及牲口,而沈家則負責準備貨物,歸來所販的西域異產由我們兩家共同經營。”

這更是一筆巨額生意,而且也很公道,施存貴激動得臉色發紅,他掩飾地幹咳了兩聲,心中雖千肯萬肯,卻還要故作矜持地挽回一點麵子,“這個嘛,我還要多考慮一下。”

沈小姐諷刺地冷笑:“我還以為施掌櫃會學聰明一些了。”

施存貴臉色直紅到脖根,翻了半天白眼,吼出一個字:“好!”

“那麼,成交!”斬截得如冰珠般的四個字。“施掌櫃最好盡快安排人手,而且應當在關外建立一個馬匹牲口基地,便利轉運之需。”

“這個我知道,我馬上著手辦。”施存貴頭點得雞啄米一般,他現在對沈小姐可謂是佩服到五體投地了,哪還有什麼推托。

“琥珀,把契約拿來。請施掌櫃簽押。”一刻都沒有多等。

在聯營契約上畫好押,施存貴雖有點不是味道,但也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千萬不能惹上江南沈家,否則恐怕連怎麼死的也不知道,而現在自己已是沈家的聯營夥伴,這,算是幸運吧?

離開畫舫,上了早已等在岸邊的馬車,沈小姐輕輕吐出一口氣。她有一張極特別的臉:也許不能說絕豔,卻獨有一種沉靜的氣質,更為特別的是她的雙眸,海一般的深,溪一樣的清,老是帶著一種防範與攻擊的冰冷,即使是在笑著,那宛如冰封的雙瞳也不會解凍。

她的臉色蒼白,使得原本黝黑的眉毛和眼睛更深了。那滿含男子英氣的眉劍一般斜飛入鬢,給她清秀的麵容平添一分剛毅、果敢,雖然頗有倦意,但那一雙波光瀲灩的眼睛仍閃亮如夜空繁星,帶著說不出的智慧與狡黠。

她並不是美得豔光四射的麗人,但卻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叫人舍不得移開視線,越看越有味道。她就像一塊千年的寒冰,冷冷地折射出千道光華,卻沒有一縷陽光能透入那寒冰深處。

“小姐,剛才那個施胖子好可笑哦,臉色又紅又紫,賽過茄子了!”叫做琥珀的那個垂髫小婢一上車就吱吱喳喳,又說又笑。

淡淡牽動嘴角,這種臉色她見得多了,凡是敢與她對陣的商家,最後鮮少有鎮定地離開的。“施掌櫃算是個人才,至今為止,想到要南綢北運的北方商人還隻他一個呢,可惜他太急功近利,也沒有很周詳的計劃,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把我這個女流之輩放在眼裏。”她漠然卻中允地評論著施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