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經過大半個月的苦心潛行,沈幗眉不知不覺地來到南海普陀,她絕非有什麼遊山玩水的心情,隻是想要遠遠離開那使她心碎神傷的地方,也希望能藉漫無目的的遊蕩來平複所有創痛,然而此時卻猛然發覺,這隻不過是自己自欺欺人的安慰罷了。
“南海普陀的雲霧茶,整個普陀山隻有一株……”
“你今天也是沾了我的光,但隻此一次……”
伊人言猶在耳,卻已是相隔萬裏,今生再難有共品佳茗之時。說不悔,那是言不由衷,然而走到今天這一步,即使千悔萬悔,亦於事無補,這一路雲遊,便是要將那注定無緣的身影拋在腦後,重新蛻化成不會融解的沈幗眉。愛到極處便是恨,而她寧可選擇遺忘,可是……忘不了啊,那心動的感覺,那心碎的痛楚……
懷著難以名狀的心緒,沈幗眉叩開了慈航靜庵的山門。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與慈賢師太共坐禪室,沈幗眉遙望窗外明月,心中無限感慨,踏遍紅塵路,來去不過一場春夢,千帆過盡,水雲悠悠,一朝醒來,夢碎無痕。
若能絕情,若能忘情,是否便可解脫,不再如此黯然神傷?
轉頭看向慈賢師太,她一身青衣青帽,纖塵不染,仿佛一位參透有情世界水月鏡花的得道高僧,臉上顯現一份無喜無愛,恬淡滿足的平靜與莊嚴。眼角眉梢雖已有細密的皺紋,卻仍可看出她年輕時必是顛倒眾生的絕色美人。這般佳麗,為何竟會落發出家,斷絕紅塵?難道也是為情傷心,心如古井不再暗生波瀾?
如果此生終老於這青燈古佛之下,是否便能絕俗忘欲,如慈賢師太一般心靜若定?一念及此,她不由向慈賢師太祈求道:“師太……”
“阿彌陀佛,沈施主不必說了,你塵緣難了,並非我佛門中人。”慈賢師太不待她說出便明了於胸,雖溫和但堅決地婉拒。
沈幗眉咬了咬下唇,“師太,我佛慈悲,普渡眾生,師太卻為何拒我於佛門之外?沈幗眉此身己無牽掛,隻願長住靈山,望師太成全。”
慈賢師太閉起鳳目,良久方道:“佛門雖大,不渡無緣之人,若施主一心向佛,何必執著於世俗虛禮。何況非忘情無以修法,卻非借法以忘情,其中深意,施主聰明智慧,當能了悟。”
沈幗眉細思慈賢師太話中真意,一時竟無言以對。
她真的累了、倦了,卻不知何處才是可以停泊的港灣。
冬去春來,當渭河兩岸的灞橋楊柳剛抽出新芽來,沈幗眉單人獨騎悄然入京。
男裝打扮的她多了一抹江湖風塵,卻依然清麗,這種美無論男女都必是人們注目的焦點,因此她用一襲帶黑紗的竹笠遮住容顏。四個多月的流浪,雖然不曾使她的創傷痊愈,卻也起了止血的作用,至少,她已不再終夜流淚。
熙熙攘攘的城門口,沈幗眉正待進城,一聲熟悉的呼喝卻令她僵在原地無法舉步——那是“他”的聲音!
“請讓讓!我有急事!”低沉的嗓音中有焦灼和不耐,大不同於往日的穩重溫柔,但不論怎樣改變,她都絕不會聽錯!沈幗眉的心頭被巨錘重重一擊,繼而絞痛得無以複加,原以為自己已足夠堅強,不料卻難克製到幾乎昏倒——不行!她不能見他,絕對不要見他!一旦相見,她會很沒有尊嚴地再次哀求他的原諒——那樣她就徹底被毀了,毀在自己手裏!
他為什麼會來京城?這個疑問如升上水麵的氣泡,瞬間泯滅,她不會自戀地以為他是為她而來,“但願我從來不曾見過你!但願我此生再也不要見到你!”他那充滿憤怒的話語猶在耳邊回蕩……透過黑紗望出去,眼前已一片模糊,而他縱馬長街的俊逸身影也在迅速遠去。
他沒有注意到她,在他眼中,她不過是街邊的陌生人——她應該慶幸,可為什麼心頭的傷痛依然深刻?難道自己竟下意識地盼著他的回顧?
不!不可能!沈幗眉咬一咬牙,牽馬走進芸芸人群中……
快!再快!傅滄浪恨不得插翅而飛,他要立刻找到沈幗眉,向她祈求寬恕。他怎會如此愚蠢地傷害她?如果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釀成無可彌補的錯誤,那他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
傅滄浪會來京城並非偶然。
在江南各地苦苦尋覓了兩個多月後,傅滄浪不得不承認,沈幗眉是真的要就此消失,不再出現於任何人麵前。且不說她故意隱匿行跡,隻看她將各種事務交卸得如此徹底就該有此認知。
無奈之下,他隻得暫時放棄尋找沈幗眉,返回烈日牧場徹查兄長的真實死因。機緣巧合,竟讓他發覺了嫂嫂徐雅柔的罪行——一直癡戀著他的大嫂為了達到名正言順地嫁給他的目的,竟不惜殺親夫!而罪行敗露後,徐雅柔也因受不了良心的煎熬而發狂。
結束了烈日牧場的惡夢,他迫不及待地重赴江南找尋沈幗眉。此時的追尋究竟是出於刻骨銘心的相思,亦或是出於逃避現實的渴望,他已分辨不清,隻有一點可以肯定,在那個冷傲絕世的女子身旁,他可以忘記一切!
而當他剛入關,便接到沈天賜的飛鴿傳書,信很短:“不必回江南,最好馬上上京城找薩表姐,姐姐不去北方則罷,去北方就一定會去見她,若她肯幫忙,便有十成把握找到姐姐。”
因為這句話,傅滄浪飛馬兼程進京。
他當然也不會想到,竟和沈幗眉同時抵京,更與她錯身而過。當他的馬轉入街角時,忽然心中一動,方才在人群中,似乎有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但他回頭望去,卻已無從尋覓那一抹背影。甩甩頭,或許是他太思念沈幗眉,以至於神思恍惚了……
長吸一口氣,傅滄浪露出一絲久違的笑容:他必須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她逃不掉的!
長安·尚書府·波光瀲灩居。
見到久違的閨中密友,薩春衣不滿地指責她,“去年初冬傳來消息說你中毒,後來又說是開玩笑,又不來信解釋清楚,害我擔心得要命……你這人好沒意思!”
沈幗眉承認自己不是個有意思的人。
要做個有意思的人還真不容易。
而令她感動的是,雖然朋友抱怨連連,卻並不追問什麼,忍住好奇避而不提。沈幗眉知道這是朋友的體貼,於是微笑道,“我這不是來了嗎,要殺要剮隨便你。”
“好!今天我做東道,非跟你賭一賭酒量不可!快拿杯子來!”薩春衣跳起來大呼小叫,明眸熠熠發亮,一點也不像當朝尚書的小姐。
沈幗眉覺得喉中像堵住什麼似的,朋友要逗她開心的善意令她自離家後首次感受到心靈的溫暖,她深吸一口氣,用些微沙啞的聲音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好,春衣,今天我們就拚個高低!拿酒來!”
看起來大而化之的薩春衣望著沈幗眉,眸中有難以察覺的憂色。
早在沈幗眉入京前,她就接到沈天賜的飛鴿傳書,約略敘述了沈家發生的劇變,並請她留意沈幗眉的行蹤,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他,因此她對沈幗眉的突然來訪並不意外,而她之所以憂心的原因是:透過沈天賜語焉不詳的話,她隱隱察覺到其中還牽涉到一個男人。待見到表姐,更證實了她的猜測——若非感情上的創傷,沈幗眉豈會輕易自我放逐?
細看沈幗眉的眼睛,微紅又隱帶血絲,她一定哭過!
薩春衣當即決定,不管那個臭男人是誰,或是有什麼對錯糾纏,她都要好好修理他一頓!沒有人能惹表姐傷心後還逍遙自在的,薩大小姐春衣姑娘向來幫親不幫理,要怨就怨他不走運,誰教他惹上她這個女煞星呢?
明眸一轉,薩春衣舉杯道,“來,為眉姐的來京幹一杯!”
原本寂靜的波光瀲灩居洋溢了陣陣暖風,滌蕩著殘冬未褪的料峭春寒……
傅滄浪的希望一開始就碰到了一堵厚牆。
先去見了結義三弟驃騎將軍畢涵虛,不想那位薩小姐竟是三弟的未婚妻,傅滄浪自然大喜過望,請他出馬去打探沈幗眉的消息最是合適不過。然而當薩春衣得知畢涵虛的來意後,清靈俏麗的臉上浮現一抹嘲弄的冷笑,“如果真的愛惜眉姐,怎會讓她獨自浪跡天涯;若不愛惜她,何必緊追不舍,可見這種人反複無常,別說我不知道眉姐的下落,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他,難道讓他再去傷眉姐的心嗎?”
畢涵虛倒是想幫大哥說幾句好話的,但是被春衣的奪命桃花眼一瞪,立刻很沒骨氣地落荒而逃了,畢竟天大地大,老婆最大。
此路不通,傅滄浪隻得硬著頭皮去找梁至信,被臭罵海扁一頓後,梁家卻也無沈幗眉的半絲消息。
最終還是畢涵虛出的主意——入宮見沈貴妃,請她出麵勸薩小姐說出沈幗眉的下落。沈貴妃到底是薩春衣的姨母,她應該不至於忤逆尊長的。
果真是條“狠辣兼備”的絕後計啊!畢涵虛偷笑不已。雖說有點對不住春衣……嘿,他好歹也是堂堂驃騎將軍,豈可總被那小丫頭壓住不能翻身!嗬嗬,也該他擺她一道了!
然而這條妙計卻因東征高麗的結義二弟伍安瀾得勝還朝以及隨後的皇帝賜婚而未能實現。此次伍安瀾居功甚偉,當今聖上親封其為一等威武候兼鎮殿將軍,並將淑慧公主下嫁於他,可見恩寵之盛。傅滄浪、畢涵虛身為他的異性手足,自然要替這個兄弟打點婚禮,讓他輕鬆做新郎。
時光悄悄地流逝,原本紅杏枝頭春意鬧已為綠葉成蔭子滿枝所代替,雖是盛夏時節,然而在長安近郊的終南山,春天卻暫停了腳步。桃花仍自盛開,裝點著這一片幽靜的莊園。呢噥的雙燕穿梭於簷下,柔媚的楊柳時時輕拂鏡子般的池塘,粉白淺紫的早蓮半睜著腥鬆睡眼,懶懶地搖曳著。
這是薩尚書建在終南山的消暑別館——未名山莊。進京以來沈幗眉便隱居於此,她把自己封閉得非常徹底,除了見過表妹,連宮中的大姑母沈貴妃和二姑母薩夫人也未去請安。
她真的沒辦法再去向那些關心她的親人們敘述一遍過去一年的經曆,那是她隻求終此一生能夠遺忘的夢魘。
她更害怕再遇到傅滄浪,自城門偶遇後,她對自己遺忘的信心已碎裂為粉塵——忘記,原來竟是這麼難!
此刻,他……會在哪裏呢?應該已經將她忘了吧?在他遊戲風塵的生涯裏,她不過是朵乍放即謝的曇花。短短四個月的相處,能有怎樣的深情?尤其,男人是種健忘的動物,尤其,在他恨她入骨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