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要帶她去哪兒?
貝兒第三次抬頭看野獸,心中的疑問仍是問不出口,被他異樣的神態硬逼回喉間,折返入大腦獨自琢磨,好奇卻越發濃重。
清晨,在她還未完全清醒時,野獸將她挖出被褥,也為她套上一件鬥篷禦寒,便直接帶她出了寢宮。直到現在,他還未開口說過一句話,也未有絲毫要向她解釋的意思,隻是抱著她急速行走,貝兒甚至能感受到陰風從腳腕處掠過,顫栗著肌膚。
他到底怎麼了?像在逃避誰的追捕一樣,連神情都變得嚴肅起來。
“野獸,我們……”
“別說話!”
實在忍不住地開口,得到的卻是冷漠且不耐煩的三個字,被阻斷話音,錯愕之餘心裏也翻起異樣的滋味。那神情仿佛是在對一個素不相識的陌路人說話,可以展現毫不留情的態度來表明他的厭惡感。這種感覺,似被拒於千裏之外的冷。
賭氣地不再開口,而他,竟也理所當然地沉默下來,對她不理不睬,若非此刻他正以極曖昧的姿勢抱著她的話,在別人看來,還真會當他們是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呢。怒視著他,正想衝他發脾氣,卻被他麵無表情的空洞再次封住了唇齒。他真的有些不對勁!那種隨處飄蕩,尋不到定點的孤寂又回來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
穿過冗長的黑暗甬道,突地迎來一片亮光,貝兒不適地閉上眼,野獸立刻體恤地將她埋入他的頸項,幫她避過這段光差,直到貝兒漸漸適應了,才從他的胸前抬起頭,打量這個不同的空間。
這是那裏?似曾相識的景象。野獸放下她,光潔、纖細的足底踩上一片濕濘的草地,刺骨的寒意立即從腳底板直竄至四肢百骸,低頭看去,未穿鞋子的腳已經凍成紫紅色。好冷!身體內的骨骼似乎都已經開始僵硬起來。明知她沒有穿鞋,還——
貝兒咬住唇,倔強地不容自己開口請求,寧可獨自默默承受。直到野獸牽上她的手。
“冷嗎?”擰起一道眉看她,同時責備自己的大意,竟然沒有意識到她非神靈的身體根本無法承受森冷陰氣的侵襲,而她,也竟也不開口。從未想過依靠他?
“不——冷!”兩個簡單的音節勉強從齒縫中擠出,兩排牙齒早已打顫地咯咯作響。
野獸不語,有些生氣地握緊她的手,藍色的霧光立刻流浮全身,包裹住兩具身體,替她驅去寒意。貝兒感覺暖和了些,正想說點什麼,一團不明物體忽地撞向她,也迅速從頭頂滑過。
“啊!”貝兒下意識地尖叫,倒進野獸懷裏的同時驚懼地望去。頭頂上方不知什麼時候聚滿了許多具有人體形狀的白色氣體,身旁四周也全部都是,他們飄浮著,死氣沉沉的可怕目光一齊瞪視在她的身上。欲靠近她,碰觸她的氣體會在沾上野獸的保護層後被彈開,震得遠遠的,不複蹤影。雖有眾多前車之鑒,卻仍有許多不知死活的氣體群聚上來。明知他們根本不可能碰觸得到她,貝兒還是抖顫著偎近野獸,揪住他的衣服,死也不肯放手。好恐怖!這些似人的東西——才真正令她惡心。“這……這是……”
“死者的靈魂!這裏就是陰魂的暫停地,他們穿越冥河,由渡夫擺渡至此,等候冥王的審判,以決定今後的歸所——厄利島或是地獄。”野獸冷冷地解說,“也就是你一直思念著的爺爺的居所。我帶你去看他。”
牽住她的手加大光芒,震開欲觸她的擋路的陰魂。
“不要!”貝兒釘住腳步,不肯向前移動半步。難怪會覺得似曾相識,原來就是賾給她所看的明鏡中的景象。爺爺滿身的傷痕、爺爺的痛苦、爺爺對她的恨曆曆在目,她又怎能若無其事地,讓這個害慘爺爺的“仇人”牽著她的手去見他?而他,為什麼要帶她來?炫耀嗎?死命搖頭,“不要!爺爺他恨我,他不再要我了,更不會見我的。”
“不見他,你不會不甘嗎?今天,是你最後的機會。”野獸拚命克製想要撫慰她的衝動,逼自己冷漠,逼自己無情,怕隻需多看她一眼,便會動搖了好不容易堅定下來的意念,留下她,不放她走。
對!今天,是最後的機會!
不顧她盈弱的身體,硬是拖她跟隨著他的步伐前進,感覺身後的踉蹌,心髒一陣陣地抽痛,逆轉血流。
最後的機會——原來是這樣。她,懂了!貝兒呆呆地跟著,感覺不到痛,感覺不到冷。靈魂似已脫出身體,與這些冥府中的陰魂一起飄蕩。互相牽攜的手再也不會有任何心靈的引應。她快死了,不是嗎?他何需憐惜一具即將消散的身體?他的冷漠,他的不耐,一切的異樣均有了合理的解釋。傻嗬,他擺明了厭惡的態度,她居然仍自認可以將因他的不善待而產生的不滿情緒,朝他宣泄。是她自視太高,以為日漸靠近的心亦能得到相同的回饋,在他心裏,她總會變成與眾不同的那一個;但,仍隻是自欺!而這個認知如狠厲一棒,將她傲然的自尊揮得粉碎。
野獸突地停駐,讓她收不住衝勢地撞上了他的背。他未回頭查看,竟還放開了手,冷漠的語調令貝兒再也控製不住地淚流滿麵。
“他就在前麵。你去,我在這裏等你。”
貝兒凝望而去,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正背對著她坐在一顆巨大磐石之上,遙望遠方。
他——就是她的爺爺?
“野獸,我……”猶豫著向他求助,不敢獨自麵對前方的未知。她好怕!而他卻漠然地轉過身,將她拋至腦後,連看都不曾看過她一眼,收斂了維護住她的藍色翼膜,使她的體溫瞬息降至零點。
她早該學著獨自麵對一切,從爺爺死去的那一天起,不是嗎?誰允許她又多生出了一顆柔弱、無力且開始依賴的心去回避孤獨,到頭來仍是走回原點,而那段平空多走過的圓弧卻讓她傷得更深,變得更脆弱。
撫住胸口,呼吸也變得難上加難。一步一衝直到爺爺背後,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酸澀了鼻尖。是他!她的爺爺,素衣著身、溫文儒雅地端坐,臉上的表情是那麼慈祥且寧和。無論存於何處,他的涵養及無形間散發出的學者氣質永遠是鶴立雞群的耀光,任誰也掩蓋不過。終於見到他了……
她愛著、敬著、念著的爺爺完好無損。沒有消瘦,沒有滿身的血痕,沒有終日承受慘痛的鞭笞,更沒有對她存有頹敗的切切恨意,反而,除卻了病痛的折磨,他看來更愜意了。這樣子安靜地坐著,恬靜地遙思,看來真有幾絲閑雲野鶴的暢然。這——才是爺爺向往的寧靜生活。
“爺爺,我是貝兒。”輕輕呼喚,喚回爺爺遠眺的目光落回她的臉上。沉沉的眸中未起絲毫變化,他靜靜地望她,仿佛從未見過她的陌生。是不記得她了嗎?
聽說死者的靈魂在進入冥府之前必須喝下“忘川”的河水,以忘卻生前的所有快樂、悲傷、愛以及仇恨的記憶。得以解脫的同時亦是在另一空間重生。但,不介意啊,隻要見到爺爺完好的模樣,心就已滿足,也化去了心中那失之交臂的遺憾。
想念他,真的好想念。哽咽著,不需要太多言語,僅隻是望著那張熟悉的慈愛臉龐也能汲取到內心泛濫外溢的溫暖,那是爺爺才能給予的安全感覺。突然發現,與她相依相靠的爺爺並未真正死去。他一直都在,在她心靈深處陪伴著她。他清晰的影像能讓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知道嗎?爺爺!那天姑姑通知我時,我已經用最快的速度趕去醫院,一邊跑還一邊在心裏默念:爺爺,等我,一定要等我!可我一定是跑得太慢,都趕不及見你最後一麵。當我衝進病房時,白布已經將你的身體蓋起來了。”把手覆蓋上爺爺的“手”,說著明知他聽不懂的話語,“可是!爺爺你怎麼可以騙我?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去爬山的嗎?你怎麼可以違背諾言,甚至沒有留下最後一口氣,對我說最後一句話就離開?扔下我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獨自過活。爺爺……”
再也忍不住埋進手掌間哭泣,跪坐在爺爺足邊,像個孩子在外受了欺負般跑到親人身邊撒嬌,以尋求安慰。以前她總是這樣,隻要一投進爺爺的懷抱,一切委屈便會在爺爺的笑聲中漸漸淡去。可現在,爺爺卻不認識她了,在他眼中,她隻是個陌生的“異物”而已。
“不要哭!貝兒,乖,不哭……”一個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貝兒止住哭泣,驚詫地聆聽,那聲音——
“我很好,真的很好。”
“爺爺!是你在對我說話嗎?”貝兒終於找到聲音的來源地,那熟悉的聲音是爺爺的,可為什麼他會講話?他是一團虛幻的氣體,也早該忘了她才對啊,“您,還記得我?”
“我最乖、最可愛的孫女,我怎麼可能會忘記,又怎麼舍得忘記?”撫著她的臉頰,替她抹去晶瑩的淚。沉沉的眸中竟然有了光芒。他輕輕歎息,其中包含著萬般的無奈、萬般的不舍,“不是爺爺要騙你,隻是,爺爺真的太累,太累了,本想在你來之前先好好睡上一覺,沒想到,一睡便再也醒不過來。爺爺也好後悔,我不該閉上眼睛的,因為,我還沒看到我最疼愛的孫女最後一眼,我怎麼舍得!”“爺爺!”貝兒失聲痛哭地撲進爺爺懷裏,“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