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營的號角是郭子威親自吹的,豪雨如注,又沒有燈火,站在朔州城頭上,他根本看不清楚唐營那方都有何種動靜,隻能隱約在風雨聲中聽到不絕於耳的慘叫和呻吟,吹號的時間是他和苑君璋事先約好的,當人馬回城,他仔細清點過後,發現苑君璋不在,居然也不驚訝,隻吩咐眾人下去休息,自己穩穩寫了封信函,差人連夜送往其牙城交吉利可汗。
苑君璋是咎由自取,他日間已經被唐人所傷,原本是不當再去劫營的,他也曾經勸阻過他,可是那個男人就好像是著了魔一樣,根本聽不進隻言片語,既是如此,他也懶得跟他廢話。
他是半個突厥人,母親是朔州的百姓,父親是突厥的一名鍛造師,大業末年,突厥趁著前隋江山傾廢那當口,屢次進犯朔州,擄走百姓賣去西域做奴隸,她母親也是其中之一,隻不過她比其他人好的地方在於他父親看上了她,用五把精鐵打造的短刀和一匹鎧甲從騎兵手中買了她來,隨後有了他,他父親愛極了他母親,甚至為此給他起了一個漢人的名字,姓自然用的是她母親的。
他在家中極受寵愛,父母傾其所有都給了他,到他十四歲,遵從突厥成年人慣例入伍,因為一點漢人血統,在軍中也沒少吃虧,不過終究是熬了過來,吉利可汗貢獻朔州,派了苑君璋鎮守,彼時已經是苑君璋副將的他有幸跟同駐守,進城的第二個月,他悄悄命了心腹的士兵趕去突厥,將父親和母親也接來了朔州。
這倒不是說他有反骨,喜歡住在中原,他對中原其實很不屑一顧,但是母親想念的緊,自他懂事開始,已經不知道多少次在他耳朵跟前提起朔州的風物,及至年長,越發思念故鄉,父親疼愛母親,於是私下令他設法,無論如何,總是要想個辦法,了了母親的心願才好。
朔州長史府背後有一條小巷子,他將父母親接來本地,就安置在那巷子裏,這件事隻有三個人知道:他自己,心腹的親兵,善安。
善安,那個妖精一樣的人,他的克星。
他和他第一次見麵,是那日他們奇襲朔州,破城的半夜,朔州的官員筵酒取樂,善安穿一件華貴的鳥羽袍子在絢麗多姿的波斯地毯上跳舞,那種豐姿他隻看了一眼,就再也不能忘記。
彼時他和苑君璋行在最前列,兩人渾身鮮血淋漓,好似地獄閻羅轉世,苑君璋貪婪的眼光看準了那個濃妝豔抹的官長侍妾,對他說:“那個女人歸我,其他的你隨便拿,怎樣?”
他當然沒有異議,兩人指揮騎兵將整個州府衙門團團圍住,見人就殺,逢人就砍,他幾個起落就將在座的幾位官長斬殺得幹幹淨淨,隻留下驚恐昏厥的女人,和笑容冷淡的善安。
那個玲瓏精致得如同仙子的人,跳舞跳到一半遭遇滅頂的襲擊,居然半點也不見驚惶,他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抬,就那麼懶洋洋的佇在那裏,提著長長的鳥羽袍子,站在角落最不容易被鮮血濺射到的地方,安靜的等待他未知的命運,眼睛裏是郭子威從來沒有見過的怪異神情,仿佛是厭倦,又仿佛是疲憊,間或還有些譏誚和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