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謹從沒經曆過這麼久的沉寂, 久到他甚至覺得, 好像世界就此凝固, 連時間都不會再變化分秒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聽到門外顧遠的聲音響起, 竟然非常冷靜:“我知道了。”
“但你還是要出來吃飯, 如果你現在不想麵對我的話, 我就先去開會了。”顧遠又道:“雖然我還是想跟你談談……不過你先冷靜一下, 等到想好了再直接來找我。”
方謹坐在浴缸邊冰涼的瓷磚上,半晌沙啞地嗯了一聲。
他能感覺到顧遠還想說什麼,雖然隔著門看不見, 但他就是奇異地有這種感覺。
“……”足足過了好幾秒,顧遠沉悶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那我走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房門開了又關。
浴室裏, 方謹維持著那個姿勢沒動, 仿佛整個人都在無形的重壓中被擠成一團,血肉和骨骼在身體內部被一寸寸碾碎成腥臭的血泥。
——我想和你發展關係。
我是因為想和你發展關係才這麼做的。
方謹連想都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他都不相信這話是從顧遠嘴裏說出來的。
他之前想象過最好的結局, 就是能把那對二人平心的戒指送給顧遠當賀禮, 能安心待在顧遠身邊做一輩子的助理, 在成功的時候為他慶賀, 失敗的時候同他一起度過困境。他知道也有上司和下屬成為真正的知己和朋友, 如果很多很多年後有一天顧遠能對他說,我這輩子交過最好的朋友就是你,那他真是就此閉眼都無憾了。
但他沒想過顧遠要和他發展關係。
這比喜歡他, 想和他上一次床還要可怕。
方謹緊緊咬著嘴唇內側, 感覺到鮮血順著齒縫滿溢出來,蔓延口腔吞下咽喉。
劇痛是如此鮮明清晰,卻讓他的混亂和焦躁奇異地得到了微許平複。
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每當他精神焦慮壓力過大的時候,痛苦總能給他帶來短暫的安慰。那種感覺就像是提醒他自己還活著,死人是不會感受到痛苦的,隻有活著的人才會。
而他一直以來追求的就是活著。
他見過太多死人,絕大多數都是死在顧名宗手上的。那些人上一秒還能呼吸能說話,能看見這個世界,旺盛的生命力比他還要活躍;下一刻就在淋漓鮮血中變成了慘白腐爛的肉,隨便堆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裏被蛆蟲啃噬成爛骨。
他恐懼變成那樣,他不想死。
他寧願鮮血淋漓的活著,忍辱偷生的活著,在強權的碾壓和傾軋的夾縫中如喪家之犬一樣偷偷摸摸活著,至少每一天都能睜眼看見東方初升的太陽。
——那麼像他這樣微不足道的螻蟻,尚且要拚了命的活下去,顧遠難道就會願意為了他去死嗎?
方謹一動不動盯著空氣中凝固的浮塵,想起了自己後來見到顧遠的情景。
那是他在德國的最後一年,顧家辦生日酒會那個月把他接回了國——然而顧名宗這個人,短時間就已經能給人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在德國每次假期長時間相處沒把人逼瘋,那純粹是因為異國他鄉不在顧家那個環境裏罷了。
而在顧家的那個月,每天|朝夕相對,就像被強行壓進密封環境再把氧氣一點點完全抽盡,這過程差點沒讓方謹的心理徹底崩潰。
某天晚上酒會時他跑出去了,在深夜的花園的池塘邊呆呆坐著,周圍萬籟俱寂,蟲草無聲,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後來他慢慢感到情緒平複下來,正打算離開的時候,卻突然看見不遠處有個人站在樹蔭下,正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他。
方謹嚇了一跳,腳一滑差點沒摔下池塘,就隻聽那人道:“——小心!”
“……你是誰?你在哪裏幹什麼?”
“我叫顧遠。”
方謹的呼吸瞬間一頓。
夜色非常暗,陰影中他們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臉,許久後才聽顧遠緩緩道:“我喝多了過來走走,然後就看到你走過來坐在水邊……你是賓客還是我們家的人?有什麼難關過不去,不妨說來給我聽聽,興許我能幫上忙。”
方謹這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直沒聽到有人走近——因為顧遠本來就已經在這裏了。
而他一直沒發聲也沒走開,是因為他怕自己想不開要自殺,所以一直在邊上守著!
“我……”方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才輕聲道:“謝謝你,我沒有想……要跳下去。我隻是一時有點難受所以才……”
“那就好。”顧遠點點頭,聲音沉靜和緩:“每個人都有過不去的時候,但活著不容易,別說放棄就放棄了。真有什麼麻煩的話可以來找我,我雖然能力有限,但很多事情也是能說上話的。”
活著不容易,別說放棄就放棄了。
方謹心裏五味雜陳,隻怔怔地看著他。陰影中那個年輕人的身影高大挺拔,卻奇異地和他記憶中那個躺在搶救車上擦身而過,浸泡在鮮血中的英俊少年互相重疊。
“……我知道了,”最終他隻勉強說出一句:“謝謝你。”
方謹轉身拂起水邊的垂柳,快步穿過了夜色中深深的灌木叢。走出很遠後他才回頭一望,隻見池塘邊顧遠的身影仍然麵對著他,默默無語,似乎在目送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