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邁進會客室,隻見煙霧繚繞,“秉康來啦,快請坐。”起身說話的是長寧公司的董事長邱元甫。“抱歉抱歉,讓各位久等啦。”“我們也是剛到,這不都還在吃東家主的蓮子木耳湯嗎。你也快坐下,乘熱吃了,今天的午飯早著哩。”永吉輪船公司年逾古稀旳老董事黃德標邊說邊招呼林秉康坐在他旁邊的空沙發上。沙發前的茶幾放著一盅熱氣騰騰的蓮子羹,香氣撲麵而來,粉白色的蓮子和銀耳被點綴其中的棗紅色桂圓肉襯托得愈加誘人。若是外人看來,還以為這兒是在開端陽茶話會,隻是少了些粽子。在座的還有五位,他們是長寧輪船公司的經理曾正宜和董事世襲航商張連治、永吉輪船公司的董事長鄭明倫、經理陳傳桂,當然趙永科也在其中。正是這八位,被世人稱為省城航商中的“八仙”,當下正由他們掌控著三大輪船公司九成以上的股份。除黃德標、張連治掛個公司董事虛職外,其他六個都是掌權的當家人,雖然職位不同又分屬三家公司,但是每人都分別擁有這三家公司的股份,無非所占比例多寡而已,況且他們最近正籌謀將這三家合並成一家,從而徹底把持省城的水運市場,可就在這節骨眼上卻出了個“順遠”撞礁的大亂子。
現在事已至此,“八仙”坐定,且看如何各顯神通,擺脫困境,渡過難關。禍由長寧公司引起,理所當然邱雲甫和曾正宜首當其衝。倆人相比邱雲甫在長寧更顯得位高權重,這不僅他身為公司董事長而且省交通局局長的頭銜也赫然印在名片上,按現如今市麵上的分類邱局長是位名副其實“政企不分,官商合一”的高官貴人。而因參與民國二十二年省會陸軍事變,被南京當局開除黨籍、軍籍的曾正宜,“雙開”後從商十幾年似乎還留有軍人爽直的性格,於是開門見山:“‘順遠’號客輪今天上午七點四十分在青蛇灘撞礁,現在請各位來商議如何處置善後事宜。”
吃完蓮子羹,正抽水煙的黃德標放下煙壺慢悠悠地開了腔:“騎馬撐船三分險,撞礁死人年年有。當務之急就是打撈‘順遠’,清理主航道,盡快恢複青蛇灘通行。”
“一小時前正宜接到延津調度室的電話報告,”邱元甫端起杯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開腔說道:“說是‘順遠’撞礁後沒有沉沒而是側翻在淺灘上。曾經理辦事向來是雷厲風行,我尚未到公司,他已下令調度室從平水道頭派拖輪和港作船趕去事發的現場,估算明天上午這個時候到現場。起吊順利的話,兩、三個小時能板正‘順遠’拖離灘邊,並清理出主航道,午後青蛇灘就可以過船。眼下麻煩的是船上有百來人,爬上灘邊的據說隻有七、八十人,其他的就凶多吉少了。最終落水的人數電話裏沒講清楚,死三、五個還好辦,如果是二、三十個那不就要鬧翻天。前輩黃老先生處置過這類事,還請您老多多指點。”此時五十剛出頭的邱元甫尊稱黃德標為老先生也算得體,說他處置過這類事,還請多多指點的奉承話,聽來讓人生疑,這個中緣由容待慢慢細表。
年過七旬的黃德標是昌安縣洋西鄉黃姓族長,昌安縣地處省城東南隅,離海邊隻有十來裏路,縣裏的人進城大多到洋西鄉的道頭搭船。自古以來,從下江的海邊到上路的溪畔當地人都把供客貨上落船的岸邊叫作“道頭”。靜心一想,“道頭”這叫法還蠻有道理。此地素以“東南山國”著稱於世,連綿大山從西北省際一直延至海邊長達千餘裏,陸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客來貨往隻好依賴江海船運。隻是到了江海不能通達的地方,官商者乘轎,勞苦者跋涉,負貨者人挑馬馱,這正是水窮而路接。上落船的岸邊就是道路的起點,謂之“道頭”,稱之有理。時至宋元明清,地方古典書籍中先見“道頭”兩字,接著有“馬頭”之名,後在“馬”字左旁加了個“石”字,成了“碼”頭。這也好理解:道頭馱馬進出,馬頭躦動,便形象地叫作“馬頭”。隨著石砌的馬頭增多,便在“馬”旁加上“石”字,這就成了現在書本上還常用的“碼頭”二字。“五口通商”之後,“港口(英文:harbor)”之稱成了時髦詞,諸如“商港”、“軍港”,“海港”、“河港”,“上海港”、“天津港”等等,等等風靡全國。倡導全球一體化後,大家又跟著把飛機場叫作“空港”,隻是此“港”無海無江又無船。從省城乘坐車身噴有“昌安國際大空港”招牌字樣的豪華巴士前往機場,肯定不會有“搭錯車上錯機”的感覺。看來稱謂的演變,既有事物變化的因素,也有人們認知事物從形象描述到抽象命名的發展。時至今日,隻有沿江古稀老人尚把靠泊小船的岸邊叫做“道頭”,常往空港乘波音飛機的人們已不知“道頭”為何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