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從昨天上午住進醫院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天了,躺在這間單人病房床上的林太太,雖然也擔憂在外奔波的丈夫和三個日常生活起居原本還要靠她照料的女兒,但更令她愁苦的卻是肚子裏這個快要生出來的不知是男還是女,是男裏外上下皆大歡喜,是女不知還要惹出多少的麻煩事來。
眼下的愁緒讓她想起二十年前林家托媒婆來提親的往事,那時父母尚在,家住南港鄉下,自己剛過十四歲,小弟永惠不足十歲。當年春日的一天,隨母親過江到省城郊縣姨媽家走親戚,平日可擠滿二十來人的渡船那天艙裏不到十人,自己偎依在母親身旁,木船隨著“吱呀,吱呀”的搖槳聲悠悠蕩蕩地向前滑去。坐在對排一位五十多歲的婆婆多看了自己幾眼,便和母親搭腔閑聊起來。誰知沒過幾天,媒人婆便帶著寫有林秉康生辰八字的紅紙上門提親了。父母從姨媽那裏打聽到,林家景況尚屬中等,雖然在村裏隻有三、五畝水田和山邊果園裏的幾十株柑桔,且靠族人代為耕作,所得農物大都接濟家貧的鄉鄰親戚。但秉康他爹自有兩艘裝有機器的木帆船,收入頗豐,幾年前已舉家遷居在城南,並購置了新厝。秉康他娘心善仁慈疼愛兒女,去秋秉康被他爹停學送錢莊當學徒,她比秉康更感傷心。這事讓秉康的外婆知道後便勸慰女兒,秉康他爹也年近五十,到這年齡大多都當伊公了,福分高的還有了曾孫,秉康是長子讓他離校就是要他早些成家生子,這等想法是屬人之常情。
事有湊巧,那日自己隨母親搭渡船過江被秉康外婆瞧見,他外婆好生喜歡,回家後便托人打聽,知是南港高家之女,父母膝下一雙兒女,男孩八歲,女兒年剛十四尚未講親,家有田園,閑時兼做些小本生意,溫飽不愁。外婆覺得門當戶對,即讓秉康爹娘找媒婆上門求親。這一來二往,合過時辰八字,當年八月便與秉康成親。
隻是一對小夫妻年紀尚小,似乎不諳男女之事,加之秉康婚後幾年常往台員,所以到了二十二歲才生下大女兒梅子,之後每隔三、四年又生出蘭蘭和菊香。去年婆婆病逝出殯,大小伡船十來艘浩浩蕩蕩回鄉間,隻是隨靈柩之後隻有三個頭紮青布的孫女,鄉人未見頭戴黃蔴帽的“黃狗仔”(當地人對亡者孫仔的俗稱)似有指指點點。亊後傳到秉康他爹耳邊,老人更是鬱鬱寡歡。近來從秉康言談中,也聽出他爹對她至今未生男仔的微詞。
正想到憂心處,隻見曾太太推開門將秉康外婆和自己的弟媳婦引了進來。曾太太待倆位坐定便轉身出了病房,還順手帶上門。三兩句問候後,秉康外婆便低聲說道:“七伊,”秉康在族兄弟中排行第七,他媳婦便被同輩稱為“七嫂”,外婆輩分高就叫喚她“七伊”,“你就安心生你的仔,是個男的那就謝天謝地啦,是個女的,我就‘狸貓換太子’把她變成男的。”“都什麼時候了,外婆你還在說戲文。”“我可是說真話,你盡管放心好啦,我自有辦法。”“如果又生個女娃,我可有話在先,不論怎麼變,是我生下的女兒絕不能被溺掉。”七嫂的擔心不是多餘的,蛇江兩岸民間重男輕女由來已久,抱養男孩或是把女嬰溺亡都非諱忌之事。
“伊姐,外婆每日念經吃長齋,怎麼會做這種殘忍的事,真要是生女,講好了先寄養在‘纏腳婆’家,外婆都備好給她的光洋,不會受虧待的。”永惠“厝俚”趕忙安慰道。“女的送走,哪裏就這麼得便會有男嬰送來?再說‘緾腳婆’會不會一手收錢一手又把我的女娃給了別人?”“我和‘緾腳婆’是幾十年的老姐妹,當年就是請她當媒人到你家提親的,怎會耍我。男嬰有眉目了,不用你操心。這件事家裏隻有我們三人知道,醫院就靠曾太太幫忙打理,她滿口答應連曾經理都不告訴。”外婆這些主意讓秉康“厝俚”左右為難,自己躺在床上擋都擋不住,正是心亂如麻時,“唉呀!”陣痛襲來,想必生辰到了。
“永惠伊妗你就留在醫院照顧七嫂,我還得去找‘纏腳婆’,要她馬上到醫院門口好作接應。”“天要落雨了,您老路上自己小心點。”“沒事兒,依土車在樓下等著呢。”“您老千萬不能坐依土的車去找‘纏腳婆’,免得被他看出破綻。”“還是年輕人想得周全,那我先坐他的車到你姐夫家,告訴秉康他爹七嫂已經進產房了,免得他當心,我再另雇車去找‘纏腳婆’,這事一定要做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那我送您下樓。”“不用啦,你還是守在產房門口,裏邊一有動靜,曾太太會出來和你商量著辦。” 說著轉身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