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這覺醒來已是隔天的晌午,“阿彌陀佛,總算睜開眼了!”守在床邊的“拾仔姆”長籲了口氣。
林秉康正欲起身,一陣無處不在的酸痛襲來,又重重地落到床墊上。分別站在木床左右兩旁的副站長與老萬趕忙扶起,讓他靠在床頭。
定了定神,林秉康兩眼便朝屋內瞧開了,接著問道“交通局倆位文員可好?”
“住在甲長家,好吃好睡供著呢……”見老板此時還惦念穿中山裝的客人,老萬便脫口答道。
“怎麼敢這樣說話!”若聽憑老萬沒頭沒腦地往下說,此人非漏嘴不可,體製內的副站長趕忙打斷他的話頭解釋道:“昨天傍晚,溪水快淹到樓底的時候,趁天還沒大烏暗,先把他們送到上坪莊裏,那兒地勢高,往年再大的水也沒爬上過,夜晚他倆就借宿在甲長家。要不是見您昏睡不醒,也要冒雨把您往莊上抬。”
“還敢抬!原本滾燙的身子誰摸誰發怵,要不是我當機立斷給灌了藥,現時還能醒過來?”站在床尾不受體製規則製約的“拾仔姆”,趁機替老萬頂了回去:“自已巴不得快點上甲長家的逍遙床,便想抬出病人做幌子。”
“發燒,還灌了藥?”林秉康迷惑不解地發問,順便引開了“拾仔姆”的話題:“我怎麼都不曉得。灌的是什麼藥?哪來的?”
“昨日您睡下後,先是冷得渾身發顫,可剛過半個時辰又燒了起來,您這是患了‘打撲寒(方言:瘧疾)’。想起‘順遠’輪剛出廠下水首航,備用的金雞納霜應該不會用掉。我就冒險爬上‘順遠’, 終於在船長室的鐵皮櫃中,找到應急藥箱,裏邊果然存有一小瓶。”副站長不請自便地往床沿邊上坐下,並正兒八經地擺起譜來:“取來藥後,可老萬就是不讓給您喂,他竟敢拍著胸口要跟我打賭,說什麼林經理剛離開省城,就算即刻被山上的蚊子叮上了,最快也得五、六天後才會發作,現下怕冷發熱與‘打撲寒’不搭邊……”
仍舊站在床邊的老萬急不可耐地插進話來:“才來一天,怎會染上‘打撲寒’,而且金雞納霜不能隨便吃,這當中的事理,我是當年聽師部軍醫對曾次長,不,是對曾經理講過……”
副站長豈能失去話語權,當即張嘴訓斥道:“老狗會記千年屎,都是些猴年馬月的事,還曾次長,難不成省城的蚊子就不咬人?你到城裏被蚊子咬了,也要過五、六天才會發癢?”
“有事說事,老板是問給他喂的是什麼藥?”體製外的“拾仔姆”才不理會體製內的繁文縟節,隻管劈頭蓋臉地訓斥副站長:“怎麼扯出蚊子還要帶出狗屎來,臭死人啦!”
“什麼藥?這得問你家男人,黑不溜湫的丸子,滾水衝泡後辛辣的氣味熏得旁人睜不開眼。”被“拾仔姆”連問帶罵弄懵的副站長有點招架不住,隻能反咬一口:“我想起來了,昨天你們要我送倆位文員去莊上,其實是要趁我不在屋裏的機會,好對林經理下……”
“下什麼,下!是下毒,還是下毒手?”“拾仔姆”寸步不讓,副站長幾近崩潰,語無倫次地應辯道:“你讓人把話講完,我要說的是下手,不對,是下藥……”
體製外的“拾仔姆”仍不依不撓:“是下手,還是下藥?都沒講明白,就算是下藥,藥也分毒藥、良藥、草藥、苦藥,可不敢說給人亂下藥。就算按你說的‘打撲寒’,咱山裏人命賤,沒你那麼珍貴,哪能吃得起養在船長鐵皮櫃裏會‘拉霜’的‘金雞’,隻能趁著到後山打野雞的閑時,往高處多走點路挖些青蒿,帶回家洗淨涼幹,遇到‘打撲寒’,抓幾根放進藥罐清水煎服,三、五天也就好了,還沒見過哪個人吃草藥沒見效……”“拾仔姆”講的是的實情,除了抗戰期間先在沿海城鎮爆發,後又漫延到內溪個別村落的霍亂、鼠疫、白喉等細菌引發的絕症外,山裏人世代繁衍靠得是鄉村的郎中和山野的藥草解除病痛,“拾仔姆”當然容不得外人對時下鄉間的醫療製度說三道四。這樣看來,倆人的爭辯還要繼續。
“我又沒說你下的是毒藥,不過要是下錯了藥,還不照樣會害死……”體製內的副站長仍在掙紮。
“呸,亂咬人是要爛舌頭的。”“拾仔姆”照例不顧情麵地頂撞道:“你們的經理前天連夜坐滑竿從溪口趕到這兒,雖說身上蓋有毛毯,但哪能抵擋得住山麓無處不起的陰風。中了風邪,受了寒,摸他的脈,看他的舌,脈浮胎青白,人稱‘水牛舌’。‘去邪驅寒通竅丸’能是毒藥嗎?要不是昨夜和今早各灌下一粒,你們的老板現時能醒過來,聽你我爭個誰是誰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