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聯合車站,1929年(1 / 3)

我們成了一個奇怪的小家庭:同在一個三人座上容身的男孩(我才知道他的真名叫漢斯,在街頭則以“德國仔”聞名)、卡邁恩和我。“德國仔”告訴我,他出生在紐約,父母是德裔,母親染上肺炎去世了,父親就把他趕到街頭,靠擦鞋謀生。如果賺得不夠的話,父親會用皮帶抽他。於是有一天,他沒有再回那個家。他跟一幫男孩混到了一起。每逢夏季,他們會就地找個台階或人行道過夜。冬季則睡在桶裏、門廊裏、人家丟掉的箱子裏,不然就在印刷廣場邊的鐵箅子上找地方過夜,暖氣和蒸汽會從鐵箅子下方的發動機上冒出來。在一家地下酒吧裏,他不靠樂譜自學了鋼琴,晚上會為醉醺醺的主顧們彈上一陣,他的見聞遠超過一個十二歲少年應有的視野。男孩們想方設法互相照拂,但如果有人生病或受傷(要麼得了肺炎,要麼跌下有軌電車或撞上了卡車車輪),其他人也幫不上什麼忙。

跟我們一樣,“德國仔”所屬幫會的幾個孩子也在這列火車上。他指出了“滴湯漏水的傑克”——那小子老把湯湯水水濺到自己身上,還有“白佬”——那小子的皮膚幾近透明。當初人家答應給他們吃頓熱飯,蠢小子們就被牽著鼻子帶走了,結果落到了今天這種下場。

“那熱飯呢?你們吃上熱飯了嗎?”

“怎麼會沒吃上呢?烤牛肉加土豆,再加上幹淨的床鋪。但我心裏可打著鼓。我敢打賭,甜頭隻怕要用人頭來換,跟印第安人剝頭皮一樣。”

“這是慈善。”我說,“你沒聽見斯卡查德夫人說嗎?這是他們基督徒的責任。”

“我隻知道,從來沒有哪個人因為基督徒的責任幫過我。瞧他們說話那神氣,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害我累死累活,還一毛錢也拿不到。你是個姑娘家,說不定不會有事,在廚房裏烤烤餡餅,要麼照料小孩子,”他瞄了瞄我,“除了雀斑和那頭紅發,你看起來也還過得去。要是腿上搭條餐巾坐到桌旁的話,你的模樣一定非常上得了台麵。我可不行。我年紀太大,沒法學好禮儀了,也受不了乖乖聽從別人定下的規矩,唯一擅長的就是幹苦力活。那些當報童、當小販、貼海報和擦皮鞋的小孩也是一樣。”他一邊說,一邊衝著車廂裏的男孩一個接一個地點頭。

旅途第三天,我們越過了伊利諾伊州邊界。列車駛到芝加哥附近,斯卡查德夫人站起身,又講了一番話。“再過幾分鍾,這趟車將抵達聯合車站,到時候我們要換到另一趟火車上繼續前進。”她告訴我們,“如果我做得了主的話,我會領著你們直接穿過月台去下一趟火車,途中一口氣也不歇,免得夜長夢多,讓你們惹禍上身。隻可惜,我們要等半個小時才能上車。年輕的先生們,穿好你們的西裝外套;年輕的女士們,穿上你們的圍裙,當心不要弄皺。”

“芝加哥位於大湖之畔,是個高貴而傲然的城市。因為臨湖而風勢不息,也因此得名‘風之城’。當然了,你們必須帶上行李箱,用毛毯裹好身體,因為我們要在月台上待至少一個小時。”

“說到芝加哥的好市民們,毫無疑問,他們會認為你們是地痞、小偷、乞丐,總之是這世上救贖無望的罪人。他們質疑你們的品格,此舉無可厚非。你們的任務是證明他們看走眼了。你們的舉止必須無可挑剔,要像個模範市民,正如兒童援助協會所期待的那樣。”

月台上的勁風呼嘯著卷過我的長裙。我用毯子裹緊肩膀,同時留心著卡邁恩。小家夥正到處搖搖晃晃,似乎壓根兒不在意入骨的寒氣。不管遇上什麼,他都想知道它叫什麼名字:“火車”、“車輪”、“斯卡查德夫人”(她正在對列車員皺眉頭)、“柯倫先生”(他正跟車站管理人員一塊兒專心鑽研文件),還有“燈”(卡邁恩的目光落到燈上時,燈光突然奇跡般地亮了起來,嚇了他一跳)。

出乎斯卡查德夫人所料(也有可能,正是因為她那番不入耳的話),我們這群孩子都不愛吱聲,就連年齡較大的男孩也一樣。我們擠在一起,個個怡然自得,跺著腳取暖。

隻有“德國仔”例外。他到哪裏去了?

“喂!妮芙。”

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扭頭回望,一眼瞥見樓梯間裏閃過“德國仔”的金發。他的身影轉眼不見了。我望望大人們,他們正忙著表格的事呢。一隻大老鼠沿著遠處的磚牆一溜煙躥過去,其餘孩子又是指點又是尖叫。我抱起卡邁恩,拋下了我們的手提箱,溜到柱子和一堆木箱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