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因州,斯普魯斯港,2011年(1 / 2)

特瑞匆匆拾級而上,領頭向三樓走去,跟在她身後的薇薇安步履緩慢,莫莉則排在最後一個。這所房子又大又通風——“對一個獨居的老太太來說,實在也太大了點吧。”莫莉覺得。它有十四間房,其中大多數在冬日裏拉上了百葉窗。在去三樓的路上,莫莉聽著特瑞的介紹,漸漸弄清了來龍去脈:薇薇安和她的丈夫擁有並經營著明尼蘇達州的一家百貨公司。二十年前,他們兩人賣掉了商店,乘船沿東海岸航行,以慶祝退休。航行途中,他們從港口望見了這所原屬於某船長的大宅,一時心血來潮決定買下來。於是,他們收拾起了行裝,搬到了緬因州。自從吉姆八年前過世以後,薇薇安就獨自住在這裏。

特瑞站在樓梯頂端的空曠處,有點氣喘籲籲。她一手叉腰,環顧著周圍。“哎呀!從哪兒開始收拾呢,薇薇安?”

這時薇薇安邁上了最高一級台階,攥住了樓梯的扶手。今天她又穿了件羊絨衫,不過這次的毛衫是灰色,還戴著一條銀色項鏈,上麵係著一個怪異的小吊墜。

“嗯,我們來瞧瞧。”

莫莉環顧四周,發現三樓分成了兩個區域。在精心裝修的那一區中,斜斜的屋頂下有兩間臥室,加上一間配置著四爪浴缸的老式浴室;此外還有個寬敞的開放式閣樓區,上麵的地板很粗糙,其中一半鋪著老舊的油氈。閣樓的椽子露了出來,橫梁之間填著隔熱材料。椽子和地板都黑黝黝的,整間閣樓卻亮堂得驚人。每扇天窗都裝著平推窗,可以清楚地望見海灣和更遠處的遊艇碼頭。

閣樓上的箱子和家具塞得滿滿當當,簡直找不到地方下腳。角落裏擺著一個長長的衣架,上麵套著塑料拉鏈袋。還有幾個大得驚人的雪鬆木箱,莫莉很好奇當初它們是如何被搬到閣樓上來的。木箱沿著牆壁一字排開,旁邊是一摞扁平行李箱。就在頭頂,幾個光禿禿的燈泡灑下清輝,好似一輪輪小小的圓月。

薇薇安在紙箱之間徘徊,指尖從紙箱上拂過,凝神細看著上麵一張又一張神秘莫測的標簽:“商店,1960年”“尼爾森家”“貴重物品”。“我猜這就是人們要孩子的原因,對吧?”她若有所思地說,“這樣一來,就會有人在乎他們留下的遺物。”

莫莉瞥了一眼特瑞,她正搖著頭,顯得頗為無奈。莫莉突然恍然大悟:說不定,特瑞不樂意整理閣樓,除了不願意收拾,還是為了盡可能避開這種傷感的時刻。

莫莉偷偷瞥了瞥自己的手機,四點一刻。從來到這裏算起,才過了十五分鍾。今天她要待到六點鍾,緊接著每星期要來四天,每天兩小時,周末要待四個小時,直到……直到她把那些社區服務的時間熬完,或者等到薇薇安歸西,總之哪樣先來算哪樣。莫莉已經算過了,大概要熬一個月——她指的是把那些社區服務的時間熬完,不是幹掉薇薇安。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接下來的四十九小時又四十五分鍾跟現在一樣乏味的話,她可不知道自己是否吃得消。

美國曆史課教過美利堅如何靠著契約勞工製建國。曆史課教師裏德先生聲稱,十七世紀來到美利堅的英國移民中,近三分之二是契約勞工16。他們出售一年又一年自由時光,為將來搏一份更加美好的生活,其中大多數還不滿二十一歲。

莫莉已經決心把這份差事當成一份賣身契:每幹一小時活兒,她就朝自由邁進了一小時。

“能清理幹淨就太好了,薇薇安。”特瑞說,“嗯,我馬上要去洗衣服。如果需要就叫我一聲吧!”她對莫莉點點頭,仿佛在說:“都交給你了!”隨後下了樓梯。

對於特瑞的日常工作,莫莉簡直了如指掌。“你跟我健身差不多,對吧,媽媽?”傑克打趣她道,“今天練二頭肌,明天再練四頭肌。”特瑞幾乎從不違背她自己定下的日程。她聲稱,這麼大一所宅子,每天都得處理不同事項,才照顧得過來:星期一打理臥室並洗衣,星期二打理浴室和花木,星期三打理廚房並購物,星期四打理其他主要房間,星期五則打理周末的烹飪事宜。

莫莉費力地繞過一堆堆用閃亮米色膠帶封住的箱子,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即使在這兒,在這所老式大宅的最高處,她也能聞到海的氣息。“這些箱子是按順序擺放的嗎?”她轉過身,向薇薇安問道,“擱在這裏多久了?”

“自從我們搬進這棟房子,我就再沒有碰過它們,所以一定有……”

“二十年了。”

薇薇安露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你對我的話還挺留心嘛。”

“你有沒有想過幹脆把這堆爛攤子扔進垃圾箱?”

薇薇安撇下了嘴。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莫莉縮了縮,心知自己的話有點過火。

好吧,這回錯不了,她必須調整心態。為什麼會這麼刺兒頭呢?薇薇安並沒有招惹她呀,她應該感恩才對。如果沒有薇薇安,她隻怕會沿著黑暗之路一步步向深淵跌落。但話說回來,窩著一腔怨氣的感覺還挺不錯。那是種被全世界辜負的滋味,可供她品嚐,由她掌控。她扮演了一個底層小毛賊的角色,現在賣身給了這個中西部上流社會的白人老太太,那種滋味完美至極,簡直難以言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