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阿波利斯,密爾沃基路站,1929年(1 / 3)

隨著一陣尖厲的刹車聲和一股洶湧的蒸汽,列車駛進了車站。卡邁恩一聲也不吭,凝神瞪著樓房、電線和窗外的人——畢竟,小家夥剛剛才從數百英裏田野與樹木中穿行而過。

我們站起身,開始收拾東西。“德國仔”取下我們的行李放在過道上。我可以看見斯卡查德夫人和柯倫先生在窗外的月台上跟兩個穿西裝、係領帶、戴黑色軟呢帽的男子講話,身後還有幾名警察。我們邁步走下火車時,柯倫先生跟他們握握手,接著對我們揮揮手。

我想跟“德國仔”說幾句,可惜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我的手又濕又黏。我們並不知道自己正往哪裏去——這樣的前景真是讓人心驚。上一次我有這種感覺,還是在埃利斯島的一間候診室裏。當時我們都筋疲力盡,媽媽有病在身,而且我們不知道自己前路如何,也不知道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但此時此刻,我看得明白:當時的我怎麼會把有個家看作理所應當的事情呢?當初我還認定,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們一家都不會分開。

一個警察吹響了警笛,高舉起手臂。我們心裏清楚,這是要我們排成一隊。臂彎裏的卡邁恩沉甸甸的,一股熱乎乎的氣息拂到我的臉上——早上喝了牛奶,他的呼吸有點酸、有點黏。“德國仔”則帶著我們的行李。

“快點,孩子們,”斯卡查德夫人說,“排成兩條直線。很好。”她的語氣比平時溫柔,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我們旁邊還有其他成年人,還是因為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走這邊。”她說。我們跟著她走上一段寬闊的石梯,腳下的硬底鞋“哢嗒哢嗒”地敲著台階,好似陣陣鼓聲。走到樓梯頂端以後,我們又走下一條亮著盞盞煤氣燈的過道,進了火車站的主候車室。這個候車室不如芝加哥那間富麗堂皇,但仍然令人印象深刻。它又大又亮,每扇窗上都鑲著好幾塊玻璃。在我們前方,斯卡查德夫人的黑色長袍在身後翩翩招展,仿佛一片船帆。

周圍的人們紛紛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我很好奇他們是否知道我們的來意。緊接著,我一眼看見一張貼在柱子上的大幅海報,白色的紙張上用黑色印刷體寫著:征人收養孤兒

一批無家可歸的孩子將於10月18日(星期五)從東部抵達密爾沃基路站

上午十點開始遣派

本批兒童年齡不一,性別不一

在世上無依無靠……

“我沒說錯吧?”“德國仔”順著我的目光望去,嘴裏說道,“也就落個豬食。”

“你居然識字?”我吃驚地問,他咧嘴一笑。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邁腳,仿佛被人操縱的木偶,走了一步又一步。車站的種種嘈雜在耳邊化成了一片轟鳴。我們經過一個小攤,一股甜香味飄了過來——難道是蜜餞蘋果?我的脖子上濕答答的,感覺汗水正順著後背淌下來,懷中的卡邁恩重得不得了。真怪呀。我想,我到了父母從未到過也永遠不會親眼見到的地方。真怪呀,我在這兒,他們卻已經不在了。

我摸了摸脖子上的克拉達項鏈。

此時此刻,那些年紀大些的男孩也似乎不再那麼硬氣了。他們的假麵有所鬆動,我明顯從他們臉上看出了懼意。有幾個孩子在抽噎,但大多數孩子都遵照吩咐,繃住了一聲不吭。

在我們前方,斯卡查德夫人站在一扇寬闊的橡木門旁邊,緊握著雙手。我們走到她身旁,圍成半圓形,年長的女孩抱著寶寶,年幼的孩子一個個牽著手,少年們則把手揣在口袋裏。

斯卡查德夫人低下頭:“聖母馬利亞,求你對這些孩子施以仁慈,指引他們的世間之路,佑護他們的世間之路。我們是你謙卑的仆人,奉主耶穌之名,阿門。”

“阿門。”幾個虔誠的孩子趕緊接嘴,我們其他人也一一附和。

斯卡查德夫人摘下眼鏡:“我們已經到達目的地了。從這一站開始,如果神靈保佑,你們會被送去需要你們並且想要你們的人家。”她清清嗓子,“記住,不是每個人都會馬上有個著落。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沒什麼好擔心的。如果這一站沒有找到人家,你們將與柯倫先生和我登上火車,我們會前往下一站,距離此地大約一小時路程。如果你們在那裏也沒有找到人家,你們將跟隨我們去下一個城鎮。”

周圍的孩子好似受驚的羊一樣躁動起來。我的胸中空空蕩蕩,胃裏發緊。

斯卡查德夫人點點頭:“好,柯倫先生,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斯卡查德夫人。”他把肩膀靠在那扇大門上,推開了門。

我們在一間大屋深處,屋子鋪著木板,沒有窗戶,裏麵熙熙攘攘擠滿了到處轉悠的人和一排排空椅子。斯卡查德夫人領著我們沿中央過道向屋子前方一個低矮的台子走去,人群頓時變得鴉雀無聲,接著響起了竊竊私語。過道裏的人紛紛閃到一旁,給我們讓出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