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蘇達州,奧爾本斯,1929年(1 / 3)

兩個穿白襯衫的女人坐在黑色的縫紉機前麵,衣服上繡著明晃晃的金字——勝家20。她們用一隻腳踩著鐵格踏板,縫紉機針隨之不停上下。我們進屋時,她們連頭也沒有抬,隻顧盯著縫紉機針,展平布料,又把線捋好。一個長著褐色鬈發、身材豐滿的年輕姑娘跪在地板上,麵對著一個布製的服裝模特兒,正在把一顆顆丁點小的珍珠朝緊身胸衣上縫。一個頭發泛白的女人坐在棕色椅子上,腰挺得筆直,正在給印花棉布裙卷邊。另一個女孩看上去隻比我大幾歲,正趴在桌上用一張薄紙剪紙樣。她頭頂的牆上掛著一幅裱好的繡品,上麵用密密的十字針法繡著幾個黑黃相間的字:勤勤勉勉,勞作不息。

“範妮,你能停一下嗎?”伯恩太太說著,挨了挨那個銀發女人的肩膀,“也跟其他人說一聲。”

“休息。”老婦人說。女人們紛紛抬起頭,但隻有那個女孩挪了個位置,放下了剪刀。

伯恩太太環視著整間屋,抬起下巴:“你們都知道,我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缺人手了。我很高興地通知大家,人手已經找到,這是多蘿西。”她朝我所在的方向抬起手。“多蘿西,來跟柏妮絲問聲好,(柏妮絲就是那個褐色鬈發的女子),瓊和莎莉(身穿勝家字樣衣服的女人),範妮(唯一一個對我露出微笑的人),還有瑪麗。瑪麗……”伯恩太太對那個年輕姑娘說,“你得幫多蘿西熟悉環境。她可以幫你打打雜,讓你騰出時間幹別的活兒。範妮,跟往常一樣,你負責監管。”

“好的,夫人。”範妮說。

瑪麗撇撇嘴,狠狠地斜了我一眼。

“好。”伯恩太太說,“那就回去工作吧。多蘿西,你的行李箱在門廳。至於過夜的地方,晚飯期間我們再商議。”她轉身離開,接著補了一句話,“我們一直嚴格按點用餐:早上八點吃早餐,中午十二點吃午餐,下午六點吃晚餐,兩餐之間不吃點心。對年輕女士來說,自律是最重要的素質之一。”

伯恩太太離開房間後,瑪麗猛地對我扭過頭,說道:“來吧,快點。你覺得我有一整天跟你磨蹭嗎?”我乖乖走過去,站在她的身後,“你會些什麼針線活兒?”

“我幫媽媽補過衣服。”

“用過縫紉機嗎?”

“沒有。”

她皺起了眉:“伯恩太太知道嗎?”

“她沒有問。”

瑪麗歎了口氣,顯然很惱火:“誰想得到,我還不得不從頭教起呢。”

“我學得很快。”

“但願如此。”瑪麗舉起一張薄紙,“這是張紙樣,聽過嗎?”

我點點頭,於是瑪麗接著講了下去,把我要做的方方麵麵一一說清楚。接下來幾小時,我埋頭幹起了其他人不願碰的活兒:剪線、疏縫、清掃,把針收起來放到針墊上。我被針紮了好幾下,隻好小心不讓血染到布料上。

整整一下午,女人們閑聊著打發時間,偶爾哼唱幾句,但大多數時候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我說:“對不起,我要上廁所。能告訴我廁所在哪兒嗎?”

範妮抬起頭:“我帶她去吧,我的手也該歇歇啦。”她有些費力地站起來,向門口走去。我隨她穿過走廊,經過一間一塵不染、沒有人用的廚房,出了後門。“這是我們用的廁所,永遠不要讓伯恩太太逮到你用屋裏的那間廁所。”她把“逮到”一詞發成了“呆到”。

院子深處是座飽經風霜的灰色棚屋,門上裂了一條縫。棚屋上稀稀拉拉地長著幾簇野草,仿佛禿頂上稀疏的發絲。範妮朝棚屋點點頭:“我等你。”

“不必啦。”

“你在裏麵待得越久,我這雙手歇著的時間就越長。”

那間棚屋漏風,我可以透過裂縫望見一抹天光。發黑的馬桶座圈設在一條粗鑿的長凳中央,座圈上有些地方已經被磨得露出了木料;細條的報紙卷成一卷掛在牆上。我還記得金瓦拉我家農舍後麵的廁所,因此廁所裏的臭味並沒有嚇到我,但馬桶座圈一片冰涼——要是刮暴風雪的話,這裏會是什麼樣子?跟眼下差不多吧,隻不過更糟些。我想。

完事後,我打開屋門,拉下衣服。

“你瘦得可憐啊。”範妮說,“我敢打賭你餓了。”——她說的是“窩了”。

她沒說錯,我的肚子空蕩蕩的。“有點餓。”我承認道。

範妮的臉上溝壑交錯,一雙眼睛卻很明亮。我看不出她是七十歲還是一百歲。她穿著帶束身上衣的漂亮紫花裙,我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做的。

“伯恩太太中午沒讓我們吃多少,不過也許比你吃得多。”她伸手從花裙側麵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光澤閃閃的小蘋果,“我總愛存點東西,說不定用得著呢。伯恩太太在兩餐之間會把冰箱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