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森家是一棟兩層高的殖民地風格樓房,漆成了黃色,配著黑色百葉窗,一條長石板甬道通往前門。它坐落在一條安靜的街上,離鎮中心有幾個街區。室內布局是一個圈,右側那間灑滿陽光的客廳通向深處的廚房,廚房則通到餐室,餐室再連回門廳。
我在樓上有間屬於自己的大屋,漆成了粉色,還有一扇可以俯瞰街巷的窗戶。我甚至有一間專用浴室,裏麵有個大大的陶瓷盥洗盆,粉色瓷磚,以及明麗宜人、粉色鑲邊的白窗簾。
我做夢也不敢奢望的一切,在尼爾森先生和尼爾森太太眼裏卻理所當然:所有房間都配備著帶有黑漆雲紋的鋼製通氣孔。即使沒有人在家,熱水器也會開著;這樣一來,到尼爾森夫婦收工回家的時候,就不必等著燒熱水了。一個名叫貝絲的女子會每星期來打掃房子一次,做清潔。冰箱裏擺滿牛奶、雞蛋、奶酪和果汁,尼爾森太太還會留心我喜歡什麼口味,然後多買一些備著——比如燕麥早餐啦、水果啦,即使是橘子和香蕉這種異國水果。我在藥櫃裏找到了阿司匹林和店裏買來的牙膏,在走廊壁櫥裏找到了幹淨的毛巾。尼爾森先生告訴我,他每隔一年就會換一輛新款車。
星期天早晨,我們會去教堂。路德會恩典堂跟我見過的所有宗教場所都不一樣:那是一棟簡單的尖頂白樓,配著哥特式拱窗、橡木長凳和一個備用聖壇。我感覺恩典堂裏的儀式撫慰人心——讚美詩頗有效用,布道的牧師溫文爾雅、姿態放鬆,著重宣揚禮儀和禮貌。尼爾森先生和其他教友對風琴手抱怨頗多,那家夥要麼彈得飛快,害得我們咬不清詞,要麼彈得很慢,讓曲子變得悲悲戚戚。他的腳似乎沒辦法從踏板上抬起來。但並沒有人站出來抗議,教友們隻是一邊聽曲一邊互相挑挑眉毛,聳聳肩膀。
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人人都在盡力做到最好,我們個個隻需善待對方,而我喜歡這種想法。我喜歡喝著咖啡,吃著杏仁餅的時光。我也喜歡被人當作尼爾森家的人,人們似乎普遍認為尼爾森夫婦正直又和氣。生平第一次,認同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甚至將我團團包圍。
在尼爾森家度過的日子平靜而有序。每星期六天,每天早上五點三十分,尼爾森太太都會為丈夫做早餐(通常是煎雞蛋和吐司)。尼爾森先生在早上六點離開家,為農夫們開店門。我收拾收拾去上學,七點四十五分走出家門,花十分鍾步行到校舍——那是一棟磚樓,共有六十個孩子,分成不同年級。
到新學校的第一天,五年級老師布什科沃斯基小姐讓全班(我們班上總共十二個學生)做自我介紹,再說出一兩個愛好。
我還從來沒有聽過“愛好”這個詞。但排在我前麵的男孩提到了棍球,排在他前麵的女孩提到了集郵,所以輪到我的時候,我說的是縫紉。
“真不錯,多蘿西!”布什科沃斯基小姐說,“你喜歡縫紉些什麼?”
“基本上是衣服。”我對全班說。
布什科沃斯基小姐露出鼓勵的微笑:“給你的娃娃嗎?”
“不,是做女裝。”
“嗯,棒極了!”她的口吻太歡快了,我不禁從中悟出:也許,大多數十歲小孩是不做女裝的。
於是,我開始改變自己。同學們知道我來自異鄉,但隨著時光流逝,再加上一番苦功,我已經沒有半點口音了。我留心著同齡女孩的穿著、發型和話題,也努力抹去身上的異國味,廣交朋友,融入大家。
三點鍾放學後,我會徑直去店裏。尼爾森商店寬敞空曠,分成條條過道,商店後方有一家藥店,前方有塊糖果區,還有服裝、書籍、雜誌、洗發水、牛奶和農產品。我負責擺貨架,幫忙盤點庫存。如果店裏忙不過來,我還會幫著收銀。
站在櫃台裏,我看見了不少滿懷渴望的孩子麵孔:這些孩子悄悄溜進店裏,在糖果區徘徊,仔細端詳著條紋棒棒糖——對他們臉上那種撓心撓肺的饞勁,我太記憶猶新了。我問尼爾森先生,我可以時不時用自己的收入買塊一分錢的棒棒糖給小朋友嗎?他哈哈大笑:“聽你的,多蘿西。我不會從你工資裏扣的。”
到了五點鍾,尼爾森太太會離開商店回家準備晚餐,有時我跟她一起回家,有時則留在店裏,幫尼爾森先生關門。他總在六點鍾從店裏離開。晚餐時分,我們聊聊天氣、商店和我的家庭作業。尼爾森先生加入了商會,所以經常談起如何在這種“不守規矩”的經濟中(按他的說法)想辦法把生意做好。夜晚時分,尼爾森先生坐在客廳的翻蓋書桌旁,審查店裏的賬目;尼爾森太太準備次日的午餐,收拾廚房,處理家務;我則幫著洗碗、掃地。等到做完家務,我們會玩跳棋和紅心牌戲,聽收音機。尼爾森太太教我刺繡,她給沙發繡繁複精巧的抱枕,我就給凳子繡花卉圖案的罩子。
我在店裏接手的第一批差事還包括幫忙裝飾店鋪,以備聖誕節。尼爾森太太和我把裝滿玻璃球、亮珠子、緞帶和陶瓷飾品的箱子從地下室儲藏間搬上來。尼爾森先生派手下的兩個送貨員——亞當和托馬斯開車到城郊砍了一棵樹裝飾櫥窗,我們還花了一下午把點綴著紅絲絨蝴蝶結的青枝放到商店大門上,然後裝點聖誕樹,用箔紙包起空盒子,再係上絲線和植絨絲帶。
一起幹活兒的時候,尼爾森太太零零星星地將她的經曆告訴了我。她是瑞典裔,但根本看不出來——她的族人是黑眼睛的吉卜賽人,從歐洲中部來到哥德堡。她的父母都已經過世,兄弟姐妹散布在各地。她和尼爾森先生已經結婚十八年了,結婚時她二十五歲,他則剛過而立。他們以為自己生不了孩子,但大約十一年前,她懷孕了。一九二〇年七月七日,他們的女兒薇薇安來到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