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尼蘇達州,赫明福德縣,1940—1943年(1 / 3)

在別人麵前,我叫他盧克,但對我來說,他永遠是“德國仔”。他叫我“薇薇”——聽上去有點像“妮芙”,他說。

我們決定在赫明福德安家,好讓我經營商店。我們會在離尼爾森家幾個街區的小街上租個小屋,樓下有四間房,樓上一間房。碰巧赫明福德學校要雇個音樂老師(也許尼爾森先生也幫了點忙,他可能在扶輪社聚會上跟校長提了幾句)。“德國仔”沒有扔掉明尼阿波利斯大飯店裏的周末演出,星期五星期六晚上我就陪他同去,在酒店裏吃晚餐,同時聽他演奏。到了星期天,他則在路德會恩典堂彈奏管風琴,接替原來那個死活不肯動腳的風琴手——那位風琴手聽了人們的勸告,覺得是時候退休了。

當我告訴尼爾森太太,“德國仔”已經向我求婚時,她皺起了眉。“我還以為你說過,你根本不想嫁人呢。”她說,“你才二十歲。你的學業怎麼辦呢?”

“學業怎麼了?”我說,“我的手指上多了枚戒指,不是一副手銬。”

“大多數男人希望自己的妻子守在家裏。”

當我把這些話講給“德國仔”聽時,他哈哈大笑起來:“你當然得去拿個學位啦。那些稅法可複雜得很!”

兩個人能有多南轅北轍,“德國仔”和我就有多南轅北轍。我實際而審慎,他卻衝動而直接。我習慣在太陽升起前起床,他卻把我硬拽回床上。他完全沒有數學天賦,對商店記賬也一竅不通,而我在家算賬,支付稅費。在遇見他之前,我喝酒的次數用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他卻喜歡每晚喝杯雞尾酒,聲稱這樣能讓他放鬆,也讓我放鬆。因為在農場的經曆,他用起錘子釘子來得心應手,但他經常半途而廢。正值冰雪肆虐之際,防風窗卻堆在角落裏,一隻漏水的水龍頭被拆開來,零件散得滿地都是。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找到你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而我也難以置信。仿佛在我的昔日之中,有一段重獲了新生,與它一起醒來的是我曾苦苦壓抑的一切感受:失去太多的哀慟,無人可訴的哀慟,把一切藏在心裏的哀慟。但“德國仔”就在一旁見證,他知道我是誰。我無須戴上假麵具。

星期六早晨,我們起床的時間會比我一個人時遲一些。商店到十點鍾才開門,“德國仔”也用不著非去哪裏。我在廚房裏煮好咖啡,把兩隻熱氣騰騰的馬克杯端回床上,我們在柔和的晨光中一起待上好幾個小時。無比渴盼再加上得遂心意,我簡直如在雲端,盼著觸碰他那溫暖的肌膚,感受肌膚之下的筋腱與肌肉,它們噗噗脈動,生氣勃勃。我依偎在他的臂彎裏,在他的膝蓋窩裏,他弓起身子貼著我,呼吸輕拂我的脖子,手指撫過我的輪廓。我從未有過這種感覺:久久回不過神,懶洋洋,慢悠悠,恍恍惚惚,心神不定,隻顧當下。

“德國仔”告訴我,就算當初流落街頭,他也從未有過在明尼蘇達州時那種孤獨的感覺。在紐約,男孩們總是互相開些惡作劇玩笑,把吃的穿的湊起來。他懷念擁擠的人群,懷念混亂和嘈雜,懷念黑色t型車哢嗒哢嗒地開過鵝卵石街道,懷念街頭攤販烘焙花生糖的香味。

“你呢……你曾經希望重回往昔嗎?”他問。

我搖搖頭:“我們的生活太苦了,我對那地方沒什麼幸福的回憶。”

他將我拉到身旁,用手指沿著柔軟白淨的前臂下方輕撫著:“你的父母曾經覺得幸福嗎,你覺得呢?”

“也許吧,我不知道。”

他把發絲從我的臉上撥開,用手指撫摸著我的下巴輪廓,說道:“有了你,我在哪裏都會覺得幸福。”

盡管他就愛說這種話,我卻相信是真話。這段情讓我突然多了一雙慧眼,於是我心知,我自己的父母在一起時從未覺得幸福,也許無論怎樣也永遠不會幸福。

十二月初一個溫暖的下午,我在店裏跟眼光敏銳的會計經理瑪格麗特一起查訂貨。收據和表格擺得滿地都是,我正一邊琢磨要不要比去年多訂些女裝長褲,一邊端詳產品目錄裏的流行款和vogue(一本綜合性時尚生活類雜誌)雜誌、harpers bazaar(一本高端時尚雜誌)雜誌。收音機的音量開得很低,播著搖擺樂,這時瑪格麗特抬起一隻手,說道:“等等,你聽見了嗎?”她急匆匆地向收音機奔去,扭動旋鈕。

“現在重播一則特別報道。羅斯福總統今天發表聲明稱:日軍空襲了夏威夷珍珠港,並對瓦胡島上所有海軍及軍事活動發動了進攻。目前傷亡人數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