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遺囑念完後,黑雨傾盆而下(1 / 3)

曾國華的死耗給即將油盡燈幹的曾國藩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陳廣敷的直率批評,又造成他心靈深處新的痛苦。他反反複覆念叨著”小節””大義”四個字,將它們翻來覆去地作了多次比較,他最終還是不能接受廣敷的批評。即使從國家兆民的大義出發,他也覺得不能做趙匡胤式的人物。

當時,湘軍近二十萬,又挾攻克金陵的聲威,作為最高統帥,在眾多貼心將領的請求下,他的心隻要稍稍動一下,陳橋兵變的事就會重演,黃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接踵而來的,必然是更加殘酷的流血搏鬥,更加曠日持久的兵刃相爭。說不定隻要他在東南登基,立即就會有人在西北稱王,在中原稱帝,整個中國大地就從此更無一塊安寧之土,億萬百姓更無喘息之日。劫後餘生的百姓第一需要的便是和平。為了改朝換代,再次把他們推入戰亂兵火之中,不正是對他們犯下滔天之罪嗎?千秋史冊,將又會如何評價這件事呢?這一點,廣敷先生卻沒有想到。怕不成功聲名全毀的怯弱之心固然有,不忍背叛皇家的忠貞之心誠然很重,而一個孔孟信徒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也不能說完全沒有。

至於中興大業,他的確感到失望,由自己來做陶鑄世風的夔、皋、周公,今生是不可能了,但他還是抱有一絲希望。這希望寄托在容閎正在操辦的幼童出洋一事上。他認為,隻要有一大批掌握泰西先進技術的人才,在中國廣建工廠,製造船炮機器,大清朝今後仍然是可以強盛的。

曾國藩這樣想過後,心裏坦然多了,令他難受的,倒是六弟的形象這些日子來常常出現在他的腦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特別是那天深夜,貞幹把溫甫從破窯裏帶到他的麵前,當他冷冷地看著溫甫,要溫甫到廬山去隱居,一輩子不要出來時,溫甫那驚恐的麵容,那絕望的眼光,深深地尖利地刺痛了他的心,擾亂了他的神智。

”是我毀了他!”這些天來,曾國藩不止一次地在心裏這樣譴責自己,詛咒自己。他覺得自己死後將無顏見父母,見叔父,更無顏見溫甫。曾國藩很覺奇怪,十三年前的他怎麼會如此殘忍絕情,會如此將名望事業看得重於一切。其實,隻須一紙奏章,將溫甫未死僥幸逃出的事實稟明就行了,”滿門忠義”的匾取下來又有何妨呢?自己也不是存心欺君的呀!再說,溫甫活著回來,難道就不是忠義嗎?當時如果冒著被皇上責備的風險,將溫甫留下,他何至於活生生地有家不能歸,有妻兒不能團聚,青燈黃卷守古觀,客死異鄉成野鬼!說不定他也會封侯封伯,插花翎,披黃馬褂,榮榮耀耀,風風光光。不能再對不起胞弟了!他把九弟喚到病榻邊,沉痛地說:”過些日子你到廬山去,把溫甫的遺骸挖出來,在黃葉觀火化,把骨灰妥善裝好。我死之後,你把溫甫的骨灰盒放在我的頭邊,我要和他永遠相伴左右。”  曾國荃含淚點了點頭。

過兩天,精神略覺好一點,他掙紮著下床,在庭院裏散散步。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告訴夫人,墓地已最後定在善化坪塘。並風趣地說,誰先去,誰就負責看守那顆寶珠,莫讓別人搶去了,待後來的一到就合塚,前麵隻立一塊碑。又長久地撫摸著夫人的手,約定來生再結美眷。那時,他一定老老實實地呆在翰林院,天天廝守著她,做一個畫眉的張敞,接案的梁鴻。說得夫人微笑著,心裏又甜又苦。

曾氏死後,難以數計的挽聯傳達了當時社會對他的評價。茲抄錄若幹如下--

武鄉可擬,汾陽可擬,姚江亦可擬,瀟湘衡嶽,間氣獨鍾,四十年中外傾心,如此完人空想象;相業無雙,將略無雙,經術又無雙,蔣阜秦淮,大星忽隕,廿六載門牆回首,代陳遺疏劇悲哀。

邁蕭曹郭李範韓而上,大勳尤在薦賢,宏獎如公,悵望乾坤一灑淚;窺道德文章經濟之全,私淑亦兼親炙,迂疏似我,追隨南北感知音。

其功業卓乎李郭之傑,其文章總乎韓歐之長,名世鍾靈,一代棟梁宗嶽麓;用天下財家不豐於資,進天下才子不顯於秩,至仁忘己,千秋俎豆配姚江。

平生風義兼師友;

萬古雲霄一羽毛。

人間論勳業,但謂如周召虎、唐郭子儀,豈知誌在皋夔, 別有獨居深念事;

天下誦文章,殆不愧韓退之、歐陽永叔,卻恨老來浞軾,更無便坐雅談人。

三代下無此完人,道德勳名學問文章,運世俱全神,立體隻從誠意識;一霎間喪茲元老,朝野中外僚屬士庶,呼天齊痛哭,傷心豈為感恩深。

中興將相出其門,合武鄉汾陽之功,並為一手;半壁東南失所恃,問王導謝安而後,幾見斯人?

憂樂在心頭,足媲希文事業;勳名垂宇宙,並傳丞相祠堂。

五百年名世挺生,立德立功立言,鍾鼎旗常銘不朽;數十載闔門銜感,教忠教義教戰,江淮河漢淚同深。

當代一人,是文潞豐儀、汾陽福澤;大名千古,有皋夔事業、歐柳文章。

維嶽降神,伯仲伊呂;

秉鞭作牧,閱曆山河。

他又記起左宗棠囑托的事情還沒辦。他很感激左宗棠對自己的真心信賴和恰如其分的讚譽。多年來,曾國藩的耳朵裏已聽膩了門生幕僚下屬的頌揚。他們把他比作方叔、召叔、諸葛亮、房玄齡,比作郭子儀、李光弼、李泌、裴度、王陽明,比作韓愈、歐陽修、柳宗元,甚至還有人將前賢的長處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說他德近孔孟,文如韓歐,武比郭李,勳過裴王,是一代完人,後世楷模,不僅大清朝找不出第二個,就是古代也少有幾人可以比得上。這些頌揚,他隻是聽而後哂之。

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德行不能望孔孟之項背,勳業也不足以跟裴王相比,用兵打仗其實是外行,不僅不能比郭李,就連塔羅彭楊都不及。至於他最為自信的詩文,冷靜地檢討一下,也沒有幾篇可以傳得下去的。後世文人永遠記得韓歐,不一定能記得還有一個曾國藩。他自己認為,二十年來,所以能成就一番事業,一靠對皇上的忠心,二靠別人的襄助。倘若沒有眾多傑出的軍事人才的輔佐,他一介文弱書生,憑什麼以武功名世?那些人,絕大部分是他或識之於風塵,或拔之於微末,或破格委之以重任,用之任之,不猜不疑,讓他們大膽地充分地施展自己的才具。他有時私下裏也曾很得意地想過,人世間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才能,識人用人是一切才能中的最大才能,自己能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並運用得自如,的確是一樁幸事。

現在,左宗棠以豐偉之功績,處崇隆之地位,又兼目空一切之個性,加上不睦八年之特殊關係,從遙遠的西北戰場給他寄來情意真切的信,用”知人之明、謀國之忠”來概括自己一生的優長,又用”自愧不如”來加以襯墊,的確是不偏不倚,不吹不捧,恰中肯綮,入木三分。他對左宗棠,能不欽佩感激嗎?這八個字,他自認為可以受之無愧,也必定會得到當世的公認,後人的重視。不要說劉鬆山是自己派到西北援左的大將,就憑左宗棠這八個字,他也要不負老友所托,帶病為劉鬆山寫一篇文意俱佳的墓誌銘。

他回憶著劉鬆山從一個毛頭小夥子來長沙投團練的情景,回憶著湘勇裁撤之後,劉作為後期重要將領所起的作用,想象著在金積堡戰役冒矢衝鋒,終於馬革裹屍的悲壯場麵。一時間,又從劉鬆山想到彭毓橘,從彭毓橘想到滿弟貞幹,想到羅澤南,想到江忠源,他心旌搖動,情不能自已。墨汁磨好了又幹,幹了又磨,大半天,僅隻寫得三百餘字。他幹脆擱筆,待過幾天心緒平靜下來再寫。略歇一會,他拿出前些日子寫好的那張條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