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試煉的場地並不是眼前這座藏骨祭壇。
蠱王與諾索瑪一轉眼又不見了蹤影。在護法的帶領下,剩餘九位適格之人離開了祭壇, 朝著林翳繁茂的沼澤深處走去。
這裏似乎比存蠱堂所在的落星沼更為凶險詭譎。空氣中彌漫著青紫色、遮天蔽日的毒霧。淺水中爬滿了水蛭, 深水裏則有鱷魚潛伏。至於半空中垂落下來的柔蔓, 更是分不清到底是寄生植物還是毒蛇的尾巴。
一行人沉默著在沼澤中跋涉,氣氛無比壓抑。直到領路護法停下了腳步。
不知何時毒霧已經散去七成。一座藤蔓繚繞的巨大石殿赫然現身,諾索瑪與蠱王已經立在殿前。
看似巍峨的石殿之內, 陳設卻寥寥無幾。除去幾座五仙石雕之外,便是幾十張古樸石床,大多都殘缺不全。
更為詭異的是, 石床與地麵、包括周圍的石柱都呈現出一種淡淡的紅色,仿佛人類的血肉。
大殿兩側還肅立著十餘仙教守衛,一律手持儀杖、腰佩短刀,安靜肅穆。
“你們還有最後一次機會選擇離開。”
將眾人引至石床跟前, 諾索瑪再度出言提醒,尤其多看了那位為情而來的女子幾眼。
殿內死寂, 鴉雀無聲。
最終試煉的內容終於揭曉——所有適格者都將躺上石床,飲下特殊藥物,若能在藥性發作期間經受住身心的考驗,便能夠正式拜入五仙教。
聽起來並不複雜,可簡單卻未必等於平安。
藥物很快就被端了上來。那是一種盛在普通陶碗裏的紅褐色汁液, 看上去粘膩惡心, 還有粉白色的固體載沉載浮。
鳳章君看看練朱弦:“你喝過?”
練朱弦皺著眉頭, 撇撇嘴, 不說話。
適格者們紛紛仰頭將汁液一飲而盡, 隨即按照要求躺在了古老的石床上。
諾索瑪示意蠱王,後者抬手,隻見半空中落下了無數細碎的光點,璨若星河。
“……做好準備!”
預感到了接下去的情況,練朱弦緊緊抓住了鳳章君的胳膊。
這次的場景變化來得異常迅猛,轉瞬間周遭又變成了一團漆黑。
但是黑暗卻並不平靜——鳳章君能夠感覺到一切都在瘋狂旋轉著,仿佛乘上了一條狂浪當中顛簸顫抖的小船。
失去平衡是遲早的事。但更糟的是,黑暗裏又響起了無數的聲音,亮起了無數畫麵,全都是香窺裏的碎片,交雜混亂地,一股腦兒湧來!
鳳章君本能地想要衝破這層魔障,然而才剛開始運功,便聽見練朱弦焦急大喊——“別動!別破壞香窺!!”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劇烈搖撼,憑空出現了兩股不同方向的強風,突然將練朱弦卷向半空!
鳳章君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搶進懷中,然後緊緊地抱住,兩個人一齊載沉載浮。
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終於緩緩沉澱下來。
腳下依舊缺乏踩踏地麵的真實感,鳳章君並沒有冒險將練朱弦放開。二人維持著曖昧姿勢,緊貼在一起。
也正因此,鳳章君覺察到了練朱弦的不對勁。
沉默、僵硬,甚至微微顫抖著。
他輕輕地摟住練朱弦的肩膀,無聲安撫。
過了一會兒,他才感覺到自己懷裏的腦袋動了一動。
“我沒事。”練朱弦輕聲道,“剛才稍微與服藥後的曾善產生了一點共鳴,現在好了。”
說完,他又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胳膊。鳳章君立刻鬆手還他以自由。
與此同時,地麵出現了。
當他們兩個再度“腳踏實地”時,麵前的黑暗也消失殆盡。
場景依舊是之前那座破敗石廟,然而鳳章君首先在意的,卻是練朱弦的狀況。
他的臉色蒼白,神情狼狽。也許是因為同樣經曆過試煉的關係,被香窺喚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
在確認他並無大礙之後,鳳章君這才將目光轉向遠處。
曾善已經醒了,隻是還不能動,無力地癱軟在石床上。而她的視線則滿懷著驚怖,望向旁邊的另一張石床。
那裏原本躺著那位矢誌複仇的南詔青年,此刻卻空空如也——更確切地說,隻是沒有人,卻蓄著一大攤殷紅的血水。
順著血水的流向往下看,隻見暗紅色的岩石地麵上,蜷縮著一團已經不辨人形的可怕物體,紅紅白白,仿佛剛才所有人飲下的那杯古怪藥汁。
“他失敗了。”
練朱弦一手扶著額角,言語緩慢:“不過,按照規矩,他的家仇會由五仙教來報,也不算是白死。”
放眼望去,這場最終的試煉已近尾聲——除去曾善之外,已有三人平安醒來,另有四人不幸身亡且死狀詭異。
餘下隻有那個為了情郎而甘願鋌而走險的姑娘,她依舊躺在石床上,不停抽搐著。
“時間越長,越是麻煩。”練朱弦搖了搖頭,“多半凶險了。”
他的判斷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姑娘的抽搐變成了劇烈痙攣。在眾人愕然的注視之中,她的四肢扭曲成了極不自然的姿態,發出斷裂脆響。緊接著,斷裂處又鼓脹起來,增生出了一堆堆可怕的肉瘤。
不過一會兒功夫,原本嬌小的女人就變成了一個醜陋畸形的怪物,掙紮著要從石床上爬下來。
“海木。”諾索瑪突然叫出了一個名字。
角落裏一名年輕的五仙教守衛默默上前一步。
諾索瑪並不看他,徑自道:“你現在有兩個選擇:第一,結束她的生命和痛苦。或者,舍棄你的護命蠱來換她一命,我可以放你們離開。”
海木點了點頭,他短暫沉默片刻,然後放下手中儀仗,抽出腰間佩刀。
“果然是個薄幸之人!”練朱弦麵露不屑之色,“不過也好,至少讓那姑娘斷了念想,免得一點陰魂不散,死後還要為了不值得的人誤入歧途。”
那怪物還在石台上掙紮,如同奮力想要掙脫繭殼的虛弱秋蟬。隻見海木快步上前,手起刀落,一陣刺耳的嘯叫頓時衝天而起。
那怪物身上的肉瘤被刀砍得崩裂開來,化成一攤攤的鮮血與肉塊。餘下的殘肢依稀還可以看出纖瘦的女子輪廓,隻是外表已然血肉模糊。
而這麵目全非的女子,正緩慢張合著嘴唇,似乎發出了遠處無法聽見的聲音。
海木顯然是聽見了的,因為他停下了動作。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一陣粘膩水聲,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殘骸竟一躍而起,瞬間將海木死死裹住!
驚愕之下,海木失去了平衡,竟隨著女子一同滑倒。不過一忽兒功夫,兩個人便裹成了一團血肉模糊,再分不清彼此。
“……摩尼。”諾索瑪沉聲召喚。
隻見蠱王隨手拈起一粒石子,隻彈指一揮,那血肉模糊的一團便轟然爆裂,化為一片無聲無息的腥紅沼澤。
塵埃落定,卻並沒有人露出如釋重負或者欣喜的表情。
“你還記得五仙穀口的那塊石碑上刻著什麼嗎?”
練朱弦像是在問鳳章君,又像是兀自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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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入教之試終於落幕,香窺中的場景又開始了頻繁切換。
在種種一閃而過的片段裏,依舊隨處可見諾索瑪的身影,但不難察覺出,正式拜入五仙教的曾善,也在慢慢起著變化。
雲蒼山上的人生是井然有序的,盡管孩子們總是私下打鬧,可師道尊嚴、長幼之序卻依舊清楚分明。年輕弟子們以各自的師父為天,形成一種介乎於家族與朝堂之間的穩固秩序。
而五仙教則截然不同。
正式入教之後,依照規矩,曾善與一同通過試煉的三人結為了異姓兄妹。往後這一年的時間裏,無論修行、切磋還是生活,他們都會彼此互相幫助、照拂。
雲蒼派以劍法與符咒見長,而五仙教內的流派分支極為複雜。藥宗、毒宗、蠱宗等各個宗派之間既有所區別又互相滲透。也正因此,五仙教內並不存在“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式的師徒關係——初窺門徑的新弟子可以跟著各宗的尊長輪流修行,待到十載、二十載,總之略有所成之後,再決定深造方向。
不僅於此,或許是在鬼門關裏走過一遭的緣故,仙教弟子普遍看淡了許多無謂的瑣事。他們崇尚簡單淳樸,性格豪放爽利,沒有中原門派那麼多的規矩與利益糾葛。一場友好的切磋、一筐藥草或是一壇上好的米酒都能夠輕鬆拉進彼此之間的距離。
五仙教地處南詔,節日慶典繁多。入教儀式之後緊跟著三月三花神節,接著又是太素祖師壽誕與祭祀神外雪山的大典……短短幾個月下來,曾善便已不算是什麼生人,走在穀中也時常有人問候,將她當做南詔姐妹一般對待。
而與此同時,她的另一麵人生,也正如暗流一般徐徐湧動。一個巨大的旋渦,正暗中形成。
雲蒼派在南詔的國都太和城內設有聯絡點,表麵上隻是一處普通酒樓。每隔一段時間,曾善都會找些理由往都城走上一趟,與那裏的暗樁簡單交待幾句五仙教近來的情況。
所有這些交流全都是單向的——正如出發之前師尊所言,雲蒼峰從未對她提出過任何的指示或要求,與五仙教之間也一直保持著相安無事。
雖然曾善也曾在言談之中提出過對於自己使命的困惑,但若一直這樣平安無事下去,倒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年春初是南詔曆法的新年。教中姐妹幫她換上五仙教的傳統服飾,佩起琳琅滿目的銀飾,穿了耳洞、染了指甲,也開始教她描眉傅粉,細細挑選胭脂水粉的香味與色澤。
十八九歲的女子,正如一朵嬌豔華麗的繡球花,在異域水土之中醞釀著嶄新的顏色,慢慢盛開。
然而春末夏初的某一天,她卻在酒樓裏遇見了萬萬沒想過會遇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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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城與五仙教之間約有一天的路程,城內設有分壇,主掌采買、接待等日常事宜。出穀入城的弟子若無要緊事,往往會選擇在分壇留宿一宿。
這日曾善與教中姐妹結伴來到太和城,傍晚便入住分壇。太和城夜間沒有宵禁,幾個南詔出身的姐妹相約要去城南的老字號吃炸知了炸蠶蛹。曾善推說吃不慣這些,等她們結伴走了之後,便獨自一人出門,朝著雲蒼掌管的那座醉仙樓去了。
她抵達醉仙樓之時,恰是華燈初上時分。一層高朋滿座,她左右張望了兩下,確認沒有被誰尾隨,便閃身上了二樓。
酒樓的二層除去廳堂,亦有單獨的隔間。曾善隨便挑了一間坐進去,向小二報出兩個固定的菜名,便開始等待。
不多時,隔間的門便被推開了,有人端著菜走進來。曾善原以為還是那打了一年多交道的暗樁子,可一抬頭就懵住了。
來者是個青年,一身小二的粗衣裳,身材瘦弱,而且缺了一臂。
“……懷遠?!”
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曾善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苦澀,
“師姐,好久不見。你想不到會是我吧?”懷遠將手中的托盤放下,然後立定在桌邊,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曾善。
“你變了好多,更漂亮了。剛才進門的時候,他們都說是你,可我卻差點認不出來。”
他一連說了好幾句話,曾善這才回過神來,驚愕道:“你怎麼跑這兒來了?難道是跟著師父一塊兒出來遊曆的?”
“與師父無關。”懷遠搖頭:“是我自己要求的。我聽說南詔這邊缺人手,就主動請纓,要來填補空缺。”
“這個傻子。”一旁觀看的練朱弦忍不住罵道,“曾善當年的苦心算是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