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返真(2 / 3)

“不是說靠海嗎?”方非暈暈乎乎,“怎麼會……”

“呆子!”燕眉輕輕發笑,“雲海不是海嗎?”

“那就是返真港嗎?”方非望著宮殿,忽然有點兒心虛。

“對極了!”少女加快了步子。

走進天港大門,隻見一座雲白色的大廳。大廳的中央,一根巨大的圓柱頂天立地,以柱頂為軸,發散出許多深白色的條紋。

圍繞圓柱,散落不少紅色的圓球,紅球間聚集了若幹道者——年紀老老少少,個子大大小小,相貌奇奇怪怪,衣飾形形色色——他們看見兩人,似乎不勝驚訝,有人高叫:“天啦,這不是裸蟲嗎?”

“怎麼回事?”一個女道者聲音尖利,她的頭發墨綠發光,恍若水中的海藻,在空氣裏輕輕飄拂,“裸蟲來這兒幹什麼?”

“胡鬧,全是胡鬧!”一邊的男道者憤憤接嘴,他的紅發閃閃發光,就像是一盞特大號的警燈。

道者七嘴八舌,方非一顆心也七上八下。燕眉像是沒有聽見,回頭說:“小裸蟲,我去買票,你在這兒等著!”

“我……”方非還沒說完,燕眉步子輕快,走進了一座銀色的小屋。

方非站在那兒,不知所措。跟著少女,不免受她嘲笑,可是站在這兒,道者們的目光,實在叫人難以忍受。

這座大廳裏麵,方非成了一個異類,自卑、羞怯、屈辱、憤怒,種種情緒紛至遝來,好似硝酸混合了甘油,讓他快要爆炸開來。

沉默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默默轉過身子,對麵一樣東西跳入眼簾,仿佛一塊磁石,將他的目光牢牢吸住。

那是一塊黑色的巨碑!四米高,三米寬,碑上刻滿了火紅的文字——

天人誓約

甲、道者戰爭,不得牽連裸蟲!

乙、不得泄露震旦之存在!

丙、不得暴露道者之身份!

丁、裸蟲不得進入震旦,元嬰及度者不在此限!

戊、不得傷害裸蟲,自衛者不在此限!

蒼龍媧皇白虎金天

朱雀祝融玄武共工

看完銘文,方非暈暈乎乎,眼前盡是“嚴禁、不得”等等字樣。他不由胡思亂想:“裸蟲不得進入震旦?那我算什麼……元嬰及度者不在此限?元嬰是誰?度者又是誰?元嬰及度者……是不是一個人呢?”

一隻手伸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方非一驚回頭,來的卻是燕眉。少女白他一眼:“票買到啦,兩刻鍾以後開車。走,上那邊坐坐!”小嘴向道者們一努。

“我就在這裏!”方非連連擺手。

燕眉皺了皺眉,看了他一眼,又瞅了瞅那些道者,沉思一下,抬起左手,輕輕挽住了方非的胳膊。

這一下十分突然,不止方非瞠目結舌,道者堆裏也起了一陣騷動。

少女揚起臉來,迎著眾人的目光,大踏步地向前走去。方非跟在一邊,麵紅心跳,身子裏充滿一股莫名的力量,前麵的目光好似一堵冰牆,悄無聲息地融化瓦解。少女的目光掃過,道者要麼垂下眼皮,要麼左右掃視。

燕眉真是與眾不同!方非的心一陣激動,他的腿腳輕快起來,走到紅球前麵,腰背已經挺得筆直。

少女一招手,兩隻紅球滾了過來,求身高可及胸,球心隱隱透亮,她伸出右手,按住了一隻圓球,叫了聲:“靠椅!”

咕嘟,紅球刷地彈起,空中扭曲變形,變成了一張高背坐椅。

燕眉擰身坐下,見方非還在發愣,說道:“小裸蟲,這是凳妖,你把手放在球上,心裏想象,它就能變成各種椅子!”

方非大著膽子,按上圓球。球麵不算光滑,可是彈性十足,一股喜悅順著手心活潑潑傳來,他忍不住叫了聲:“沙發!”

咕嘟,凳妖跳起老高,變成一張單人沙發。除了顏色以外,和他想的一模一樣,摸上去毛茸茸的,還有好看的布藝條紋。

方非滿心驚喜,坐了上去,一眼掃去,道者大多坐著凳妖。其中一張靠椅格外醒目,通體都是火紅珊瑚,珊瑚水氣光潤,像是剛從海底撈出,椅子上坐了一個黃衣道者,頭發花白,神氣傲慢。

“臭裸蟲!”身後傳來一聲疾喝。方非一回頭,沒有見人。啪,左頰挨了一下,方非大怒,瞪眼四處張望,那人又叫:“瞎眼了嗎?貧道在這兒!”

低頭一看,沙發背後站了一個小老頭兒,身高不足半米,身子飄飄渺渺,看上去不像真人,倒像是一團幻影。

方非隻覺納悶,也沒看清小老兒怎麼動手,右頰一痛,又挨了一記耳光,不由大叫:“喂,你怎麼又打我?”

“打你還是好的呢!”小老兒吹胡子瞪眼,“這是什麼地方,也是你來的嗎?貧道數到三,馬上夾著尾巴滾蛋,一、二……”

“三!”燕眉接口說,“淩虛子,你有完沒完?”

“該死的丫頭!”淩虛子憤憤不平,“你一個道者,怎麼跟著裸蟲鬼混?裸蟲一身的臭氣,哼,難聞得要命!”他捏起鼻子,嘴裏一陣哼哼。

“少來這一套!”燕眉冷冷說,“淩虛子,就算有什麼臭氣,你也聞不到!”

“我聞不到?”淩虛子勃然大怒,“貧道可是順風鼻,一百裏以內的氣味都逃不過我的耳朵……”

“哦!”燕眉拖長聲氣說,“貧道的氣味是用耳朵聞的!這麼說,你的鼻子用來聽話,嘴巴用來看東西,至於眼睛,嗬,生來就是用來出氣!”

“氣死我了!”淩虛子一跺腳,氣呼呼地走了。

方非望著小人背影,皺眉說:“這個人可真怪!”

“他算個什麼人?頂多是隻老元嬰!”

“元嬰?”方非想起《天人誓約》,“什麼東西?”

“元嬰不是東西!”燕眉話沒說完,淩虛子遠遠接嘴:“你才不是東西!”

燕眉的眼裏閃過一絲怒意,大聲說:“元嬰不是東西它隻是裸蟲的鬼魂兒。為了進入震旦,有些裸蟲舍棄了肉身,將魂魄濃縮四倍。可是舍棄了肉身,就連做人的樂趣也一起舍棄了。元嬰沒有感官,吃不下,聞不了,疼痛麻癢一概不知,日子一久,免不了空虛無聊。”

方非吐了吐舌頭,這樣的日子,真是無聊透了。

“他們失去了肉身,所以基恩一切擁有肉身的人!”燕眉看了方非一眼,淡淡地說,“特別是你這樣的人!”

方非一怔,心裏起了一個疑問。元嬰舍棄了肉身才能進入震旦。那麼,他呢?他也要舍棄肉身嗎?方非看了淩虛子一眼,忽覺坐立不安。如果失去肉身,他就成了一個鬼魂,和元嬰一樣的可笑,跟淩虛子一樣的不可理喻——方非幾乎想要起身走掉,他偷偷瞥了燕眉一眼,少女坐在那兒,一手托腮,若有所思。一陣錐心的痛楚傳來,方非忽地發現,不經意間,他已經離不開身邊的少女了。

“時候到了!”大廳裏響起了一個滾雷似的聲音。燕眉應聲起立,靠椅咕地變回圓球。方非也下意識起身,隻見凳妖紛紛滾到兩邊,讓出來一條筆直的大道。

大道直通中央的圓柱。不知什麼時候,柱上多了一道青銅的拱門,乍一看,好似一張巨大的人臉——銀把手歪歪斜斜,像是兩簇飛揚的白眉;門中央隆起一塊,又似一隻大大的鼻子;橫著的兩道門閂,如同厚厚的嘴唇;左右兩側的門框,又像極了耳朵的輪廓;如果再添一雙眼睛,那可就是五官俱全了。

“歡迎來到返真港!”雷霆樣的聲音再次響起,方非留心一看,驚奇地發現,聲音來自那道銅門。

他揉了揉眼睛,沒錯,銀把手的下麵亮了起來,出現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白光亮如銀,瞳子像是青綠的銅鏽。有了這雙眼珠,青銅門活轉過來,化為了一張威嚴生動的大臉。

“現在是檢票時間!”門閂一開一合,銅門眉飛眼動,“在這以前,我要重申一遍規矩……”

“天啦,他又來了!”有道者低聲呻吟。

“守閽者,你這個老糊塗,少說兩句會死嗎?”一個黑衣道者破口大罵,“簡你的票!日落以前,我要回家吃飯!”

“好吧!”銅門樂嗬嗬的,居然也不生氣,“兜率城的白虎道者,我認得你,你可以上車……玄都市的玄武道者,你不要擁擠,我擔保你有個好位置……大羅天城的朱雀道者,別走快了,請把車票亮給我瞧瞧……”

道者輪流走向銅門,到了門前,亮出一個銀閃閃的東西,銅門立刻張嘴,露出一個黑沉沉的門洞,道者魚貫而入,一眨眼就消失了。

“喏!”燕眉遞過一麵小小的銀牌,“小裸蟲,這是你的車票!”

方非接過銀牌,牌麵上刻著——

“出發地返真港至目的地鳳城

座位:甲辰四二次車甲等五號

票價:二十點金。運營方:戶部三劫門交通司。”

道者人數不多,很快就輪到了方非,他的心跳得好快,站在那兒忘了動彈。廳裏的目光彙聚到他身上,方非不覺後退了一步。銅門的目光掃了過來,唔了一聲說:“少年人,你要來嗎?”

“我……”方非目光飄向黑碑。“裸蟲不得進入震旦”——七個大字一閃而過,強烈的紅光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也會失去肉身嗎?”方非的心縮成一團,又看了一眼淩虛子,老元嬰兩眼盯著他,臉上露出惡毒的詭笑。

“少年人!”銅門又問,“你在等什麼?”

方非看了看燕眉,少女無動於衷,沒有打算阻攔。方非隻覺一陣淒惶,或許,除了失去肉身,根本沒有別的法子留在燕眉身邊,他活著是一個孤兒,死了是一隻孤魂,就算逃離了這個地方,他也根本無處可去。

變鬼就變鬼吧,隻要陪著燕眉——方非一咬牙,大步走近銅門,一手亮出了那張車票。

“去鳳城?”門上的眼珠盯著方非,“你看過《天人誓約》嗎?”

“看過!”方非臉色慘白,他已認了命,打算接受一切後果。

“裸蟲不能進入震旦!”守閽者聲如響雷。

方非默不作聲,忽覺左手灼痛,低眼一看,手背上的紅痕又明亮起來。

“作為守閽者,我得提醒你……”銅門嘮叨沒完,忽然咦了一聲,目光落在了方非手背的紅痕上。

“天啦!”銅門輕輕叫了一聲,口氣中夾雜驚奇,“度凡印!”它抬起眼來,掃過眾人,聲音就像驚蟄的春雷,“我的天啦!他是一個度者!”

道者們起了一陣騷動,他們神色驚異,紛紛交頭接耳。

“不可能!”淩虛子跳起三米多高,“震旦不會再有度者了!沒有道者會這麼傻。守閽者,你一定弄錯了!”

“真有趣!”銅門不理睬元嬰,定眼打量方非,“度者有了,點化人呢?點化人在哪兒?”

“在這兒!”一個清脆的聲音冷冷響起,眾人舉目看去,燕眉高舉右手,雪白的手背上,一道火痕灼灼發亮。

“度者!點化人!這下子可齊了!”銅門閉上眼睛,沉思一下,爆發出一陣滾雷似的大笑。

“我太驚訝了,這種事好多年也沒發生過了。作為一個守閽者,我得向這位點化人鞠躬致意!”

守閽者眨了三下眼睛,代替鞠躬三次,燕眉臉色蒼白,輕輕點了點頭。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淩虛子好似不得滿足的小孩,在地上滾來滾去。

方非呆在那兒,心裏莫名其妙,直到銅門的目光掃來:“少年人,你可以進來了!”

這麼輕易過關,方非呆了呆,支吾說:“我、我還有一樣東西……”他一指遠處的雷車。

“它怎麼辦?”

“那個嗎?”銅門慢吞吞地說,“你可以辦個托運!”

“托運?怎樣托運?”

“這樣!”銅門一張嘴,伸出一條銀白色的長舌,越過眾人頭頂,纏住雷車,拎了過來,跟著嗖地一下,連舌帶車收進了嘴裏。

“這不就成了嗎?”銅門閉上嘴巴,發出一串哼哼。

“這、這個……”方非瞠目結舌。

“你不信任守閽者嗎?”銅門瞪眼說,“下車後你就能拿回去。我保證,不會缺少一個車輪……”它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也不會多出來口水!”

道者們嗬嗬哈哈,笑得十分放肆,方非進退兩難,望著漆黑的門洞,心一橫衝了進去。

眼前一陣迷亂,忽又大放光明。方非驚奇地發現,前麵沒有萬丈深淵,也沒有青銅的腸胃。

他站在一塊渾圓的空地上,地板明亮光潔,好似一麵巨大的鏡子。

上下一摸,肉身還在,方非長長鬆了一口氣,心底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喜悅。他抬頭一望,光線從天上落下,簇擁著一具雲白色的巨梭,梭身離地十米,根本無法上去。

迷惑間,忽聽一個甜美悅耳的聲音說:“歡迎搭乘衝霄車,閣下要幫忙嗎?”

聲音來自身後,少年一掉頭,看見一隻白毛鸚鵡,它的個頭大如老鷹,毛冠銀白,雙眼漆亮,一對爪子嫩紅如玉。

“閣下是新來的嗎?”白鸚鵡拍了拍翅膀,指了指牆壁:“從這兒上去,不到三百米,就能看見入口!”

“沒有樓梯嗎?”方非傻裏傻氣地問。

“樓梯?”鸚鵡咭咭尖笑,“這個笑話可真有趣!”

“笑話?”方非一愣,皺了皺眉,“你有翅膀,當然不用樓梯。”

“哎呀!”白鸚鵡舉起翅膀,一拍腦袋,“抱歉,我剛來不久,還沒遇上過這種事情。沒關係,閣下,這是‘任意顛倒牆’,不用樓梯也能上去。”

“不用樓梯?”

“沒錯,請抬起右腳,輕輕放在牆上……”鸚鵡的聲音舒緩柔和,像是給人催眠。

方非抬起右腳,蹬在牆上,一瞬間,天旋地轉,整個空間顛倒過來——牆變成了地,地變成了牆,環形的牆壁化為了一條長長的甬道,衝霄車閃閃發光,就在他的頭頂上方。

“請往前走!”白鸚鵡又說。

方非的心砰砰亂跳,從身後的“地麵”收回左腳,抖索索向前走去。

這個空間十分奇妙,無論走到哪兒,踩到的地方都會變成地麵。在這兒,物理法則失了效,地心引力跟著雙腳轉移,大可以顛三倒四、任意東西,盡情享受飛簷走壁的樂趣。

走了十步,忽聽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海藻頭的女道者踩著右側的牆壁,一陣風向前趕來。

經過方非身邊,海藻頭停下腳步,兩人頭頂著頭,構成了一個九十度的夾角。

“我說!”海藻頭眼珠上翻,“你真的是度者嗎?”

“我不知道。”方非心中別扭,他從沒以這種角度跟人說過話。

“幸會,幸會。”海藻頭伸出手,“玄武藍中碧,在戶部的紅塵監察司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