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懸疑錄1:蘭亭序密碼 第一章 迷離夜(上)(1 / 3)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五月末。

雷雨夜,長安靈骨塔下的一間屋內。

年逾百歲、曆經六代大唐皇帝的賈昌老淚縱橫。

他數著牆上的行書大字,“一、二、三……一百、一百零一……一百五十九、一百六十、一百六十一!”

沒錯,仍然是一百六十一個,不多,也不少。他已經老到看不清牆上的字了,隻能靠著數數來確定他用生命守護的東西還在。

那是皇上的囑托,也是他的命。

多年以前,皇上對賈昌說:“從今以後你就守在這裏,絕不能讓外人走進這間屋子,看到這些字。你永遠別想搞清這些字的含義,你的責任是守護它們,所以……什麼都不要問。”

皇上說話的時候,臉上有種平和而堅忍的力量,這種力量他們李家一脈相承,可以讓全天下的人順服。賈昌就真的什麼都沒問。

這是有關皇族的秘密,賈昌不能也不敢參透,隻盡心守護,每日默誦。但如今他的生命即將枯竭,他想把這個秘密傳承下去,卻又不知如何說起。

“爺爺!爺爺!”

賈昌顫巍巍地轉過身,“閃兒?”

“我來幫您點蠟燭。外麵下大雨了,您不嫌暗嗎?”郎閃兒端著一支蠟燭走進來,屋裏頓時變得明亮。郎閃兒將蠟燭放在北牆下的供桌上,又看了看香爐,大聲說,“香也熄了。”

賈昌問:“下雨了嗎?”

“嗯!電閃雷鳴,好嚇人的。”郎閃兒瞥了眼賈昌,心想: 老丈的耳朵背得不行了。

賈昌抖抖索索地朝郎閃兒伸出手去,“閃兒,我有話要對你說。非常非常重要的話……”

“爺爺!”郎閃兒倒退一步,臉色有些發白,“外麵好像有人在叫門,我得出去看看。”

“閃兒,你別走。爺爺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你……”

“呃,好,那等我回來再說。”郎閃兒慌裏慌張地把香爐裏的香點燃,逃也似的溜了出去。

郎閃兒躲在門口的布簾後,麵色詭異、眼神定定地窺視著賈昌的背影。老人家的身軀佝僂成一團,白蒼蒼的腦袋垂到肩膀下麵,幾乎看不見了。他最近經常這麼睡過去。郎閃兒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將賈老丈往另一個世界拉扯,說不定哪一次拉過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香爐裏的香越燒越旺,郎閃兒的心也越跳越快,“爺爺,您好好睡吧。對不起……”

雷聲轟鳴,閃電從門外直劈進來。郎閃兒嚇得扭頭便跑。

他沒有看見,就在雪亮的閃電中,賈昌突然從蒲團上一躍而起,仿佛邪魔附身一般,手舞足蹈,如癡似狂!

從傍晚開始下起一場大雷雨,入夜後雨勢有增無減。長安城東春明門外的這所小院裏,雨水幾乎在地上淌成了一條湍急的小河。

郎閃兒沿著廊簷一路小跑,斜打過來的雨還是濕透了半邊身子。“來了,來了。”他嘟囔著開院門,一不留神踩進水裏,氣得嚷:“真晦氣!噯,你找誰啊?”

“這位小郎君,打擾了。”

搖曳的氣死風燈下,一張清麗的鵝蛋臉略顯蒼白,帷帽的蒙紗已高高撩起,用簪子別在腦後,幾縷發絲濕答答的黏在光潔的額頭上。身上的夏衣都被大雨澆透了。

她的樣子雖然狼狽,仍有一份豔光攝人心魄。

郎閃兒的臉騰地漲紅起來,眼神不知該往哪裏落。

女子說:“請問小郎君,此處能否借宿一晚?”

郎閃兒回過神來,“呃,不——行。”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要不……你去前頭的鎮國寺試試吧。”郎閃兒打算關門。

“小郎君!雨太大,我們再無力去別處了,請無論如何收容一晚。”女子往旁邊一閃身,郎閃兒這才看見,她身邊的牆上還靠著一個滿身血汙的男人。

女子解釋:“我們的馬驚了,他是車者,從車上摔下來受了傷。”

郎閃兒為難,“可是……這裏的規矩不收女客。”

“那就請收下他。”女子喜道,“我可以去投鎮國寺。”

“別去,他騙你的。”院中突然冒出一個白衣素巾的青年男子,自郎閃兒的背後向女子道出這麼一句話。

郎閃兒猛回頭,衝著他怒目而視。

男子當作沒看見,冒著大雨出門挽住傷者,徑直往院內攙去。女子略一遲疑,也跟了進去。郎閃兒氣呼呼地在他們後麵關上院門。

傷者被扶坐於廊簷之下。男子手腳麻利地替他檢查傷情,上藥並包紮。待他忙完,一直默守在旁的女子才低聲道:“多謝崔郎……中。”

“娘子真好眼色。”崔郎中笑著合上半新不舊的藥箱,又特意將鐫著“崔”字的一麵轉向她,“不才崔淼,江湖行醫為生。”

“娘子真好眼色。”——自小到大,總有人如此評價裴玄靜,卻從沒人告訴過她,這究竟是福還是禍。很久以後,當裴玄靜回想起與崔淼初遇的這一幕,方才意識到他那灑脫笑容背後的遲疑。很可能當時他已經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不過像崔淼這樣自傲的人,輕易是不肯認錯的。

他隻是問:“敢問娘子怎麼稱呼?這是要進長安城呢,還是剛離開?”態度自然有禮。

她自稱為蒲州永樂縣原縣令裴昇之長女玄靜,是來長安投親的。不想今天到達城門外時暮鼓正好敲過,馬車被堵在城外,又遇上了雷暴雨。

“蒲州?那麼娘子應該從東北方向的通化門進長安,怎麼又會來到這春明門外?”

“馬匹受了雷驚,一路狂奔至此。”

崔郎中不以為然地說:“行路之馬都經過訓練,尋常雷雨怎會驚嚇到這個地步?況且就算受了點驚,車者也該有手段束縛住馬匹才是。否則誰敢坐他的車?”

負傷的車者哼唧了幾聲,像要替自己辯解。不過他摔得頭破血流的,連話音也含混虛弱。崔淼笑道:“老兄莫急,沒人怪你。”

郎閃兒在旁邊重重地“哼”了一聲。

崔淼說:“對了,給裴大娘子介紹,這位小哥是此地的護院大總管。姓郎名閃兒。叫他郎閃或者閃郎都行。成天東閃西閃的,人如其名。”

裴玄靜不禁微翹起唇角。

崔淼又道:“虧得娘子沒去什麼鎮國寺。最近從淮西戰場逃難來的人太多,那裏早就人滿為患了,而且也不容留女施主,除非娘子從宮裏來。”

“皇宮?”

“就是公主、長公主什麼的。如果是她們要寄宿寺院,那方丈巴結還來不及。”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嘲諷。

裴玄靜心想,這位崔郎中表麵溫文有禮,多半還是行醫養成的習慣。實際上他口舌銳利,處處透著鋒芒,內心應該有點憤世嫉俗吧。

郎閃兒愁眉苦臉地插嘴:“不是我成心為難娘子,小的真的不敢留你啊!娘子看看這裏的情形……”

其實,裴玄靜早已發現此地別有洞天。

她平生頭一次來長安,又被驚馬帶著狂奔,完全辨不得東西南北了。方才在漫天的電閃雷鳴中看到這所小院,便一頭紮了過來,根本來不及多考慮。此刻她的身心略安,便習慣性地觀察起周邊的環境。

這是一所尋常的四合院落,沿牆一溜簡易的房舍。房前有廊,茂密的鬆柏和翠竹自房後探出,在風雨中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草木之香,分明已栽種了好些年。院子中央的空地上豎起數架涼棚,棚下橫七豎八或躺或坐滿了人,因為悶熱,所有的房舍均敞著門,可以隱約看見裏麵也躺滿了人。連廊簷下都是人。

粗粗算來,這個院子裏少說也有百來號人。男女老少全部衣衫襤褸,一望便知是窮苦百姓。夜漸深,絕大部分人都睡了,所以並無人聲喧嘩,隻有雨聲不絕於耳。

裴玄靜算看明白了,郎閃兒必是因為院中人已經太多了,才不肯收留自己,便逗他:“閃郎戲弄我,這裏分明有不少女客。”

郎閃兒分辯:“別人都是合家老小的。娘子你……是一個人。”

“一個人又怎樣?況且我也不能算一個人,還有一位車者呢。”

郎閃兒沒詞了,少頃,氣鼓鼓地道:“反正都讓你進來了,娘子休要得了便宜再賣乖!”說罷起身便走。

“我哪裏得罪閃郎了嗎?”裴玄靜哭笑不得。

崔淼直樂:“娘子別多心,這閃郎忒小氣的。他是估摸著收不到娘子的租金了,心裏不痛快。”

租金?這一點裴玄靜倒是沒想到。她起初以為小院位居鎮國寺後,看情形必是寺院收容窮苦人的積德行善之所,怎麼還要收租呢?

雨又小了些,漆黑一片的後院方向影影綽綽地泛出微光,仿佛能看到一座白塔的影子。裴玄靜越來越困惑了,這究竟是個什麼所在?

崔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經意地道:“我給娘子說說這地方的來曆吧。”

原來這所院子是由一個名叫賈昌的人建造的。賈昌本是皇宮中的馴雞少年,當年玄宗皇帝特別喜歡鬥雞,賈昌因善於馴雞備受皇帝的恩寵。安史之亂中長安城破,賈昌榮寵盡失,妻離子散,此後便看破紅塵,遁入長安佛寺一心向佛。建中三年的時候,賈昌跟隨多年的高僧運平和尚圓寂,賈昌就在鎮國寺外的這個地點修建了一座靈骨塔,安放運平和尚的遺骨。又在塔下栽種鬆柏,並搭了一個小房子,自己住在裏麵,像師父生前一樣侍奉。順宗皇帝在東宮時,施舍了三十萬錢給賈昌,替他重新建造了奉祀高僧遺像和讀經齋戒的屋子,又建了外院搭棚給流浪的百姓住。這就是此座院落的來曆。

順宗皇帝?裴玄靜暗暗尋思,那便是當今聖上的父皇了。十年前的永貞元年,順宗皇帝帶病登基,僅僅在位二百日便禪位給了當今聖上,並於次年的元和元年正月駕崩。去世時年僅四十六歲,是大唐已有諸帝中最短命的一位。十年裏,關於這位先皇的內禪和駕崩,民間一直有各種各樣的說法。當今聖上對此相當惱恨,卻始終沒辦法堵住老百姓們的嘴。

還真沒料到,這座簡陋的小院會和大唐的數位皇帝有關聯。

“院子具體的建造時間應在貞元七年前後,距今已有二十五年了。”崔淼繼續說,“對容留的百姓收租金,據說也是順宗皇帝當年定下的規矩。任何人在此借住,從第三天開始便需付租金。實在是老幼病弱無力付租的,也要記賬,今後由其親友負責償還。”

裴玄靜說:“這樣使人不可偷懶滯留,還能接濟更多真正困苦之人。是個好法子。”

“對啊。先皇的規定多年來沒人敢違背。收下的錢財除了供給百姓食宿之外,剩餘的全都用來供佛。那賈昌還活著呢,快一百歲了,仍然住在後院塔下的屋中。每天隻吃一杯粥,睡在草席上,穿的也是粗絲綿衣,但因年老體衰久不出屋了。閃郎是賈昌收養的一名孤兒,這些年都是他在服侍賈老丈,除了他再無人見過賈昌。”

“賈老丈是真正的有德之人,令人敬佩。”裴玄靜歎道,“崔郎中諳熟內情,想必在此地很久了?”

“在下十天前才遊方至此,本來隻是暫時借宿,但因時令不好,流浪百姓中常有中暑患疫者,就索性多待些時日,治病救人,也算積點功德吧。”崔淼一笑,“娘子累了,何不歇息一會兒?離天亮還有些時間。”

裴玄靜確實非常疲倦了。假如幾天前有人告訴她,今天她會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院子裏,在一處滴著雨的廊簷下,在一個剛剛認識的男人的注視下睡去,她絕對不肯相信。可是此刻的她已無力抗拒洶湧而來的困意。她甚至想不起來這段旅程究竟始於何時何地,自己又將去往何方。她隻是覺得,對麵那人的神態中有著洞若觀火般的透徹,令她在這個純屬意外的休憩之所裏,感到一種奇妙的安全和鬆弛——將頭倚在廊柱上,裴玄靜睡著了。隻睡了短短一瞬的工夫,便驚醒過來,頭痛欲裂。

雨停了,反而更加悶熱。空氣裏漂浮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

崔郎中不見了。

裴玄靜一驚,仔細再看,發現他就蹲在前方不遠處的廊簷下,身旁站著郎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