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懸疑錄1:蘭亭序密碼 第三章 幻蘭亭(中)(1 / 3)

在長安西市的東北方位,最貼近的一座坊名為布政。布政坊的右側緊靠皇城,所以很多藩鎮均在此坊中設立駐長安的進奏院,以便和各級官署衙門打交道。管理刑案的大理寺和管理京城的京兆府也都離得不遠,與布政坊最多隔開一個坊。

朝廷許可藩鎮在布政坊中設立進奏院,應是看到其地理位置在中央軍隊和警衛的重重包圍之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成德進奏院的張晏等人那麼快就被抓捕,也是這個原因。

但假如因此認定布政坊是個氣氛肅殺、人人謹言慎行的地方,就大錯特錯了。

布政坊,也是長安城中西域人士的聚居地。來自大食、波斯、高昌、回鶻、龜茲等地的胡人胡商許多居住於此。他們白天去西市上做生意,在鴻臚寺等官署裏任職上班,晚上則回到布政坊中生活。所以布政坊中的胡風尤其興盛,一入夜便處處胡樂飄揚。

布政坊中有一座長安城裏最大的襖祠。信奉拜火教的胡人日常在此祭拜祈福,也將其作為節慶飲宴的場所。胡人們在襖祠中飲酒作樂、烹豬殺羊、酣歌醉舞,大唐的風雲變幻、政局動蕩好像從來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今夜,襖祠中便在舉行一場大型宴會。自傍晚起琵琶鼓笛聲不斷,兩三個時辰鬧下來,祠中到處是橫七豎八醉倒的胡人,酒氣撲鼻、殘羹遍地,隻有幾個半醉不醉的家夥還抱著胡姬跌跌撞撞地跳著舞。

突然,襖祠的大門上響起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還有人在外麵高聲喊話:“金吾衛搜捕逃犯,速速開門!”

喊了好幾聲,才有人從一片狼藉中爬起來,東倒西歪地摸到門口,打開了門。

金吾衛一擁而入,見到祠中情景,反倒愣住了。

應門者金發碧眼,滿臉虯髯,一看便是個胡人,開口卻是純正的唐語:“諸、諸位有……何、何貴幹?”

金吾衛中帶頭的郎將側過臉,回避著直衝入鼻的酒氣,沒好氣地道:“今日正午在西市斬殺行刺宰相的凶犯,有賊人乘機作亂。目下正在全城搜捕,公侯王府均可入,任何人不得阻擋!”

“沒問題!”胡人一把扯住他的箭袖,“將軍先、先來一起……喝、喝一杯……”

郎將剛將他的手打落,幾名胡姬又嬌笑著撲了過來,直膩到金吾衛的身上。

“成何體統!”郎將怒道,“都滾一邊去,我們要開始搜了!”

醉酒的胡人們給吵醒了,紛紛對金吾衛們怒目而視。這幫家夥個個人高馬大,摩拳擦掌起來還挺嚇人的。

講唐語的胡人酒醒了一大半,口齒越發伶俐地道:“搜查可以,不過、過要先、先清潔,再拜神、神誦……經,否則不得入內!”

“放屁,我們又不信拜火教,拜什麼神誦什麼經!”

“那……就不許進!”

才一眨眼的工夫,兩撥人就在襖祠門前形成對峙之勢。

“住手!快住手!”從門外又衝進來一位老者,邊跑邊叫,急得滿頭銀發都快豎起來了,不過其中夾雜的竟然是黃絲。再看那雙深埋在皺紋裏的眼睛,瞳仁也是綠色的。

他顧不上喘口氣,便對著金吾衛郎將拱手道:“將軍辛苦了,是小兒不懂事,還請將軍莫怪。”

郎將打量著波斯老人的緋色衣冠,譏諷道:“李台監辛苦,今日沒有天象要看嗎?”

“是,本官馬上就要進宮值夜,聽見這邊喧鬧,就過來看看,嗬,看看……”司天台監波斯人李素一邊苦笑,一邊期身向前,從腰帶裏摸出一樣東西,塞進郎將手中。那郎將在掌心裏一捏,原來是顆雞蛋大小冰潤滑膩的珠子。略微攤開手指,頓時幽光迸現——夜明珠!尺寸之大連宮中都不曾見過。

郎將心中竊喜,麵上仍保持黑沉,拉長聲音道:“你也知道今天下午出的事……”

“知道,知道。隻是這襖祠非拜火教徒不得入內,教徒入內前也須潔淨參拜,這個規矩從太宗皇帝起就定下了,從來沒有人違背過。所以……將軍你看?”

郎將手裏握著超大號的夜明珠,早就無心戀戰了,便道:“也罷。襖祠有你司天台監作保,我們也就不費這個事了。撤!”

“呼啦”一聲,襖祠前的金吾衛們撤了個一幹二淨。

直到一個金吾衛都看不見了,李素才回頭注視自己的小兒子——現任薩寶府正兼太廟齋郎的波斯人李景度,恨聲道:“你呀,總有一天給我家招來天大的禍事!”

李景度吊兒郎當地對父親說:“您夜觀天象,最近除了天子有難,難道又看出別的來了?”

李素氣得不願理他,拂袖而去。

李景度關上門,衝著祠內用波斯語大吼:“繼續!”

醉生夢死般的飲宴重新開始。李景度則獨自一人穿過襖祠中央的圓頂祀火堂,沿著拱頂走廊來到一間外牆鑲滿琉璃的小屋。燭光由內而外,在窗上映出光怪陸離的影子。

屋中兩人正在對弈。從蠟燭長度來看,他們已經在此待了好一陣子。剛才外麵的動靜似乎沒有對他們的棋興造成影響,碾玉棋枰之上,紅綠兩色琉璃棋子的布局正成激烈纏鬥的局麵。

李景度並不過去,坐在門邊笑道:“今天我那老爹沒沉住氣,損失一顆好珠子。”

對弈二人中麵朝門者隨口接了一句:“每次金吾衛上門,你不是都靠錢解決問題?”

“誰說不是呢?本來我都準備好了,等戲做足了就會給。偏偏老頭子讓下午的事情嚇得慌了手腳,居然掏了顆南海夜明珠出去。哼,這回把郎將的胃口養大了,看他今後怎麼辦。”

麵朝門口的人抬起頭來,“行刑後的情形到底怎樣?”即使光線黯淡,他下巴上的疤痕仍然看得很清楚。

李景度說:“現場雖亂,京兆尹總算及時把張晏等人的腦袋砍下來了。那些引起混亂的聲音也查明了,是有人在大柳樹旁邊各個方位點放爆竹,故意使人群發生衝撞。等人群散去之後,在現場發現數張字紙,上書:‘吾乃凶犯,汝敢追吾,吾必殺汝。’有不少已經被百姓取走了。”

“竟有這等事?”疤臉人驚道,“我原先還以為有人要劫法場,救張晏等人,所以趕緊離開現場,怕晚了逃不掉。聽你這麼一講,是另有目的了。”

“目的有二。第一,澄清張晏等人是替罪羊;第二,向朝廷示威。皇帝費了那麼大勁,想通過斬殺張晏一箭雙雕,既安定人心又嫁禍成德。這下全白忙活了。現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張晏等人是冤枉的,皇帝濫殺無辜,而且用心險惡。皇帝再向成德藩鎮用兵的話,明擺著是憑空捏造的理由。再者說,刺殺宰相的凶犯根本沒有落網,安定人心又從何談起呢?所以今日之事雖不是劫法場,造成的影響卻更糟糕。要不金吾衛怎麼又搞起全城大搜捕了呢?”

背對門口的另一個弈棋者突然問:“你爹緊張什麼?”他雖然在向李景度提問,卻根本沒有轉過身來。

李景度道:“自從那夜他看到‘長星入太微,尾至軒轅’的天象後,皇帝就倒黴到現在啊。”

“這不正說明他天象觀得準嗎?”

“唉呀,當今聖上的脾氣兩位也略知一二,本就剛烈非常,極易暴怒。這一連串的打擊下來,還不知他會怎樣暴跳如雷呢。我爹嚇得把遺敕都寫好了,每天入宮都準備去赴死。”

“何至於此。”背朝門口之人冷笑,“波斯人在大唐向來活得滋潤,根本不必唯朝廷的馬首是瞻。當年安史之亂時,波斯胡商也沒少和叛軍勾結。今日景度兄一樣長袖善舞,在藩鎮中多方經營,你們怎麼可能擔心皇帝的心情?”

李景度臉色大變,待要發作,又忍住了,隻重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疤臉人埋怨對弈者,“你這樣一味逞口舌之快,有什麼好處?現在外麵風聲那麼緊,若無襖祠收留,我還不知會怎樣呢。”

對弈者毫不客氣地反駁:“此地雖能躲過搜查,但也無法出城。原先我找的賈昌院子多好,比鎮國寺和此地都安全,而且在長安城外能進能退,可是結果呢?”

“還不是因為……你放進了裴……”

“和她有什麼關係!”崔淼舉手將棋枰上的琉璃棋子統統掃倒。這時的他,哪裏還有半點郎中的細致與溫柔。

“你!”疤臉人氣得語塞。

兩人各自生悶氣。小屋中一片沉悶,波斯人歌舞升平的喧鬧聲愈發迅猛地衝進來,看勢頭打算鬧通宵。如此大張旗鼓地擾民,金吾衛卻從不幹涉,可見平常李景度打點得多麼到位。

波斯帝國的薩珊王朝亡於大食國之後,波斯王子卑路斯向東逃入大唐,請求高宗皇帝發兵助其複國,但最終功虧一簣。卑路斯此後一直流亡在大唐,獲封右威衛大將軍,卒於長安。當初跟隨王子而來的一大幫波斯貴族也在長安城安家落戶。這些波斯人入唐時隨身攜帶了大量奇珍異寶,他們又善於經營,逐漸壟斷了長安乃至大唐的珠寶交易。波斯胡商個個腰纏萬貫,流亡的皇室貴族更是富可敵國,被唐人稱為“富波斯”。

有些波斯貴族還在大唐朝廷裏當了官。像司天台監李素就是波斯王的後裔,其祖父在玄宗朝時做到了銀青光祿大夫兼右武衛將軍,還獲賜了“李”姓。李素的幾個兒子都以祖蔭封官。小兒子李景度曾任順宗豐陵挽郎,現在除了太廟齋郎的散銜外,還兼著薩寶府的府正,專門負責管理長安城中的襖祠。

這些波斯人雖在大唐過得如魚得水,內心深處卻始終擺脫不了亡國的淒惶。他們知道,失去了故國的庇護,再多的財富也會在頃刻間灰飛煙滅,哪怕披上黃金甲,喪家犬仍舊是喪家犬。

所以波斯人從來沒有放棄過複國的夢想。由於從太宗、高宗到玄宗皇帝,都未能真正兌現幫助波斯複國的諾言,波斯人對大唐朝廷深感失望,並且心懷怨恨。自安史之亂起,他們就開始設法與新興勢力結盟。反正手裏有的是錢,從安史叛軍到割據的藩鎮,波斯人一直在積極地運籌著,隨時準備倒向新靠山。

要不然,身為朝廷命官的李景度怎麼敢窩藏刺殺宰相的嫌犯呢?

還是崔淼先打破沉默,嘲諷地問:“尹將軍,你的絡腮胡到哪裏去了?”

成德牙將尹少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尷尬地說:“胡子容易被人認出身份,今後自然就不能留了。之前不是你在賈昌那裏說的,要我剃須易容嗎?怎麼你倒問起我來了?”

“可你下巴上這道疤比胡子還顯眼,怎麼辦?”

“這個……應該沒關係吧,見過這條疤的沒幾個人,真正了解內情的也就是你了。”

崔淼死死地盯著尹少卿,良久方道:“張晏等人都掉腦袋了,你還活著。你打算怎麼去向你的主子王承宗交代?”

“……”

“他肯定認為是你告的密!”

尹少卿咬牙不語。

“本來讓你去給武元衡行賄,是為了遊說朝廷收兵淮西的。現在倒好,不僅淮西要繼續打下去,連成德都被卷進去,隻怕吳元濟也饒不了你。”崔淼冷笑著說,“對了,還有皇帝的追殺。我看你就做好準備,這輩子在襖祠裏終老了。哦,要不幹脆入了拜火教,轉當波斯人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