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懸疑錄1:蘭亭序密碼 第四章 新婚別(下)(1 / 3)

再醒來時,她感到後背火燒火燎的痛。

裴玄靜忍不住呻吟了一聲,馬上聽見有人說:“別動,我在給你上藥,忍一忍。”她聽出來了,竟是聶隱娘的聲音!

雖然痛得滿頭大汗,裴玄靜卻如釋重負——安全了。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是趴在地上的草席上,房門關著,從門縫底下透入朦朧的曙光。

聶隱娘說:“幸好隻是皮外傷,用了我的靈丹妙藥,靜娘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她的語調溫和體貼,還透著點詼諧,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是隱娘救了我?”

“可不是?假如我再晚到一步,你呀,就真的可以和榻上那人去黃泉下成親了。”

裴玄靜知道聶隱娘在好心勸慰自己,可隱娘越是親切,她就越是心酸得不行,熱淚險些又要滾出來。

“好了。”聶隱娘替裴玄靜掩上襦衫,輕輕地扶她坐起來,微笑著問,“還行嗎?”

裴玄靜可是頭一次見到聶隱娘的笑容,不禁有些發愣,又感到背上涼淨淨的,確實輕鬆了許多,便也跟著破涕而笑,“嗯,好多了。多謝隱娘。”

“也不能大意,這幾天隻要好好休息,應無大礙。”

裴玄靜突然發現李彌不在,忙問:“李彌呢?”

“你說那傻小子啊?”聶隱娘說,“在隔壁灶間的草窠裏躺著,他傷得比你重些,所以我先給他料理的,現在裹好了傷也在休養生息呢。”

“為什麼在隔壁?”

“喲,總不能讓他看見你這樣吧?”聶隱娘打趣道,“娘子怎麼了?不是也讓那傻小子給帶傻了吧?”

“他不傻!”裴玄靜本能地反駁。

“這就想著維護小叔子了?”

裴玄靜麵紅耳赤,低聲嘟囔著:“……是弟弟。”她確實不覺得李彌傻,他的頭腦隻是停留在了兒童時期,反而更令她心生憐愛。更重要的是李賀已故,自己就要替他承擔起照顧李彌的責任,仿佛隻要這樣做了,就能和那逝去的靈魂貼得更近一些。所以她才會在李彌遇到危險時奮不顧身,因為她堅信假如他的哥哥還活著,也一定會這樣做的。

“哎呀!”裴玄靜問,“那個賊人呢?隱娘擒住他了嗎?”

“和你們纏鬥的那個人嗎?我擊傷了他,但因惦記你二人的安危,生怕再出什麼意外,就沒有追趕。他跑了。”

“哦。”

“怎麼?”聶隱娘問,“娘子是想要抓住他,還是殺了他?”

裴玄靜不語。

聶隱娘說:“倒也不難。我可以去將那賊人擒來,但得等過幾天,靜娘這邊沒事了我再去。”

“不必了。不敢再勞動隱娘,已經太過意不去了。”

“真的不用?”

裴玄靜堅決地點了點頭。絡腮胡子已經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自然不會再來找麻煩。至於裴玄靜自己,隻想和不相幹的一切斬斷關聯,從此安安靜靜地在昌穀開始新的生活。雖然斯人已去,但這裏畢竟是他的家,現在也已經是她的家了。

於是她再次肯定地說:“賊人不會再來了。”

“就照娘子的意思辦。”聶隱娘也不追問,將手邊一團毛茸茸的東西遞給裴玄靜,“你看那傻小子……嗬,你的好兄弟還抓了賊人的一把胡子下來呢。”

裴玄靜嫌棄地看了看這團亂七八糟的須髯,心中一動。假使硬生生從臉上扯下這麼大團的胡須,且不說難度有多高,至少須根上會帶著血跡,但這團胡須上卻沒有。她強忍著惡心又仔細撚了撚,似有所悟——這些胡須雖是真的,但不像是長在臉上,而是粘在臉上的。

也就是說搶走金縷瓶的人易容了。為什麼呢?難道他怕裴玄靜認出自己的真實麵目?裴玄靜想起第一次在長樂驛見到此人時,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莫非自己過去認識他?他究竟是誰?

聶隱娘從裴玄靜手中拿走胡子,“娘子若不想再抓住那人,我就去燒了這堆髒東西吧。”

裴玄靜點頭:“好。”

沒必要再尋根究底了。長吉已逝,金縷瓶交出去了,就連武元衡親手臨摹的半部《蘭亭序》也在河陰倉的大火中化為灰燼。一切都結束了。整個“真蘭亭現”的謎題,現在都和裴玄靜沒有半點關係了。

“女神探”失敗了,她從未失敗得如此徹底過。

“隱娘!”裴玄靜突然問,“崔郎中呢?隱娘救下他了嗎?”

聶隱娘搖頭道:“我還在等著呢,不知靜娘何時能記起他來?”

“隱娘……”裴玄靜的臉紅到了耳朵根。

“我沒有救出崔郎中來,因為——他不讓我救。”

“不讓你救?為什麼?”

原來,聶隱娘並沒有潛入軍營牢房去救崔淼,而是找了東都留守權德輿談判。正如當年她被魏博節度使派遣去刺殺劉昌裔時,也是反其道而行之,放棄偷偷摸摸的尋常殺手做法,而是直接來到劉昌裔麵前,開誠布公地說: 我要殺你。

這一次,她同樣直接來到權德輿的麵前說: 我要救崔淼。聶隱娘當然不會對任何一個人都采用這種方法。權德輿和劉昌裔本身就有許多相似之處: 老奸巨猾、靈活圓融,具有極大的談判空間。果然,權德輿對外稱病不起,在見到聶隱娘時卻神采奕奕。聽清來意之後,他告訴聶隱娘,崔淼已經和自己達成了一項協議,事成之後崔淼定會無罪釋放,所以他奉勸聶隱娘還是別節外生枝了。如果她真的想救崔淼,倒不如在權德輿的計劃中出力。為了證實所言非虛,權德輿還特意安排聶隱娘與崔淼見了麵。

“你見到崔郎了?他怎麼樣?”

聶隱娘道:“他嗎?靜娘了解他的,屁股都給打爛了還要故作瀟灑,讓人看著就來氣。”

裴玄靜不禁莞爾。崔淼的德行簡直曆曆在目,確實叫人著惱,愛不得也恨不得。

不過崔淼的說法和權德輿是一致的。為了讓裴玄靜放心,他還請聶隱娘帶一件東西給她。

當聶隱娘拿出匕首的時候,裴玄靜感到一陣恍惚。她差點兒都忘記了,原來還有這麼一件奇特的信物,曾經在她最迷惘絕望的時候,支撐著她勇往直前。

裴玄靜從鞘中拔出匕首,昏暗的屋中頓時劃過一道電光。

“好刀!”聶隱娘發出一聲由衷的讚歎。裴玄靜卻看見秋水般的鋒刃上,映出自己扭曲的麵龐。青春仍然清清楚楚地駐紮在這張臉上,她的心卻陷入無可挽回的滄桑。

叔父臨別贈言: 全力以赴,但求無悔——然而裴玄靜並沒有做到。為了天底下最愚蠢的所謂“神探”的自信,她浪費了最後一尺應該獻給摯愛的寶貴光陰。她讓他白白地等著,一直等到死。是她沒有付出足夠的珍惜。所以上蒼降下懲罰來了,非要她拖過最後一刻才到,要她備嚐失敗的苦果,還要她今後一生都背負對長吉的虧欠,讓她明白愛容不得耽擱。

痛悔的巨浪席卷而來,將裴玄靜整個地淹沒了。她真想死,刀就在手中!

聶隱娘從裴玄靜手中奪過匕首,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裴玄靜緩過一口氣來,“我……沒事。”

聶隱娘又盯著裴玄靜看了看,方道:“崔淼受刑之前,匕首就給搜出來了。因為我答應參與權德輿的行動,他便順水推舟,同意崔淼的要求把匕首交給我,也算雙方互換的信任吧。但是崔郎中作為人質,隻能繼續關押,除非權德輿的計劃能成功。”

“是什麼樣的計劃?”

“靜娘就別管那些了。”聶隱娘溫和地說,“我已讓夫君趕去洛陽助陣,此事定成,不必擔心。崔郎中嘛,這會兒在牢裏養得好好的呢,不日就能平安歸來。”

裴玄靜點了點頭,“禾娘也一起去了嗎?”

“禾娘嗎?”聶隱娘淡淡地回答,“她走了。”短短三字中似乎另有深義。

裴玄靜沒來得及細問,門上響起敲擊聲,有人在外麵喚:“娘子,娘子,起來了嗎?”

是鄭氏帶著兩個小兒郎來看望了。

鄉民著實淳樸。雖然一夜過去,裴玄靜和李彌雙雙負傷倒下,昨天陪著裴玄靜來訪的小娘子不見了,卻換成一個看不出年齡身份的超凡脫俗的女子,這一連串怪現象居然都讓裴玄靜隨口搪塞了過去。

聽說來了夜盜,鄭氏還一個勁地自責,肯定是用首飾換錢時讓人給盯上了,這才引賊上門。裴玄靜忙說錢並沒丟,又給鄭氏介紹聶隱娘這位“阿姐”,才算把話題岔開。鄭氏一見聶隱娘,像找到了主心骨,拉著她就開始商量李賀的後事,反而把裴玄靜撇在一邊。聶隱娘雖然氣質冷傲,到底看起來閱曆豐富,鎮得住。

快到晌午的時候,棺材以及一應喪事的用品都送到了。鄭氏叫來鄉親,大家一起動手在院子裏搭起了簡易的靈堂。棺木前支起香案,白幡在微風中飄蕩。聶隱娘和鄭氏忙前忙後地張羅,不僅把喪事安排地妥妥當當,還順便把冰冷破敗的家也整理了一番。該扔的扔,該添的添,連灶台也重新點起火來。

借著一場喪事,這個家居然又活過來了。

聶隱娘留下來,每天除了料理家務,還要幫裴玄靜和李彌換藥治傷。裴玄靜傷得較輕,三天後就基本複原了。李彌被絡腮胡子打破了頭,傷得比較重,但經過幾天精心照料,也好得挺快。

裴玄靜發現,雖然聶隱娘嘴上“傻小子”、“傻小子”地叫,其實她非常喜歡李彌,對他特別地好。

是啊,誰會不喜歡這個“傻小子”呢?

十五六歲清秀幹淨的少年模樣,七八歲純真無邪的兒童心性。而且確如裴玄靜所認為的,李彌絕對不是個傻子。若是以兒童的標準來看,他甚至算得上聰明絕頂。隻是一場疾病把他的心智永遠留在了童年,從而也與肮髒的成人世界徹底無緣。難怪李賀硬撐著那麼虛弱的身子,也要堅持照看這個傻弟弟。

裴玄靜問李彌,那天為什麼要拚命去追絡腮胡子?

“因為他燙了哥哥的臉。”李彌瞪大眼睛說,“我要揍他!”

裴玄靜幾乎要落下淚來,輕輕撫摸著李彌腫得老高的眉骨,說:“你打不過他的。以後不管碰到什麼事,都先問一問嫂子,好嗎?”

李彌認真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裴玄靜又把聶隱娘帶回來的匕首遞給李彌,“這是哥哥的東西,今後就給你了。”

“給我?”李彌想了想說,“好啊,以後再遇上壞人,我就用這個!”

“首先要保護好你自己,這是最重要的。”

李彌說:“嫂子,你叫我自虛吧,哥哥就這麼叫我。”

自虛?裴玄靜明白了,這肯定是李彌的字,而且一定是李賀給他起的。“好的,我知道了,自虛。”長吉,裴玄靜在心裏說,自虛就交給我了,你放心吧。

裴玄靜想給李賀找一塊墓地,鄉親們都說附近的漢山是風水寶地,裴玄靜就請聶隱娘相陪,去山上走走看看。李彌尚未傷愈,便讓他留在家中守靈。反正他現在認準了裴玄靜,嫂子讓幹什麼就幹什麼,絕無二話。

夏末秋初的漢山上,古柏蒼然、林壑茂美。溪澗環流發出悅耳的奏鳴,仿佛能使悲苦散去,讓壓抑已久的心靈感到一線開朗。

聶隱娘在崎嶇的山道上如履平地,走得異常從容。裴玄靜也勉力跟隨著,不知不覺中,二人便登上山頂。漢山本身並不算高,從山頂往四周看,除了昌穀的村莊安然隱匿在群山環抱之中,其他舉目所見的山巒都在上方。

聶隱娘指著西南方向道:“那邊山坳中的殿宇就是玄宗皇帝的行宮連昌宮,山下有一座三鄉驛,是東都洛陽西去長安的第一座驛站。咱們這次是走的水路,若是走陸路經洛陽來昌穀,少不了在三鄉驛落腳的。”

“隱娘去過洛陽嗎?”

聶隱娘輕歎一聲,“那年朝廷召劉帥回京,我不願跟隨,便辭他而去。誰知劉帥尚未回到長安,就在洛陽病故了。我曾去祭拜了他一回……”

因為一場未成功的刺殺,刺客聶隱娘竟然去鄉背主,毅然投在劉昌裔麾下,為他盡忠效力數年,辭別後還戀戀不舍,專程去哭祭舊主。裴玄靜總覺得,聶隱娘的傳奇和劉昌裔密不可分,這兩個人之間的緣分也格外使人好奇。他們到底在彼此身上看到了什麼呢?

趁著今天這個雲淡風輕的舒爽日子,裴玄靜鼓起勇氣,向聶隱娘提出自己的疑問。

聶隱娘並沒露出受到冒犯的神色,她從地上撚起幾根青草,放在掌心慢慢揉搓,許久才說:“我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都是在須臾之間做出的。佛經上說一晝夜有三十個須臾,又說二十念者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可是佛還說,人生不過一瞬。”

裴玄靜默默無語。又過了好一會兒,聶隱娘笑道:“我剛一遇到劉帥,就決定要跟隨他。正如當年我看到夫君的第一眼,便起意嫁他,同樣都是須臾間的決定。你要問我理由,真沒什麼。”

“隱娘和夫君會共度一生的。”裴玄靜說。

“但願如此。”

“其實我也是……”裴玄靜又說,聲音發澀,“我也是第一眼看見長吉,便想嫁給他,這輩子就隻想嫁給他。”她的眼睛潮濕起來。

聶隱娘將她的頭攬過去,讓裴玄靜靠在自己的懷中,柔聲道:“所以靜娘,我們是一樣的人。”

裴玄靜不由自主地閉起眼睛,她很早就失去了母親,也沒有姐妹,她不知道女性的懷抱是這樣溫暖柔軟,帶著淡淡的甜香,令人迷醉……

“而且你的決心更堅定,智慧更透徹。你名為靜,我名為隱,其實都是同一個遠離塵世,與凡間隔空相望的意思……靜娘,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裴玄靜猛然清醒過來,她直起身,困惑地看著聶隱娘,“跟你走?”

“我知道你從來沒有這樣想過,是有些突然……假如李長吉還活著,我也斷斷不會提出來。但是,現在他去了,你在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又何必留戀呢?”

裴玄靜真的糊塗了,她問:“禾娘呢?我以為你想帶走的是禾娘。”

“不,她的塵緣未了,不合適跟隨我。”

“那她現在去了哪裏?”

“走了。我說過她走了。”聶隱娘恢複了一貫的冷漠神情,“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

“啊!”

“我屢次試探她,也給了她機會,但她困於強烈的愛憎之中,終是不能強求的。”

“可我不明白,隱娘不是答應了王義收留禾娘嗎?”

“他並沒有要求我收留禾娘。他隻求我把禾娘從賈昌那裏帶走,送她出長安。”

“出長安以後呢?”

聶隱娘搖頭道:“他沒有說。我想當時他還抱著一絲幻想,指望自己能從刺殺案中全身而退,向你的叔父盡忠報恩之後帶著女兒遠走高飛。他想得太美好了。況且,以禾娘那性子,根本不會跟他走。”

這倒是,裴玄靜想,禾娘對王義沒有信任,更談不上親情。她一門心思所想的,是崔郎中。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王義對她的關愛與犧牲,隻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

裴玄靜突然又有些困惑了,她一直認為是刺客用禾娘來脅迫王義,使他不得不配合刺殺的行動。但是現在看來,分明是禾娘自己不願意跟王義離開,那麼脅迫王義的人又是誰呢?刺客在哪裏呢?而且從禾娘的描述來看,賈昌的院子簡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王義為什麼非要帶她走呢?

她向聶隱娘提出這個問題。

聶隱娘說:“王義隻說禾娘留在長安有危險,必須要把她送出去。他還說有我保護的話,即使朝廷也無法對禾娘下手了。”

“朝廷?朝廷為什麼要誅殺禾娘?”

聶隱娘搖了搖頭。“誰知道?皇帝要殺人,還需要解釋嗎?”

皇帝……裴玄靜一下子想起和皇帝在賈昌小院中的談話。盛夏的豔陽之下,天子用陰森而輕蔑的口吻談起禾娘的身世,仿佛在談一隻誤入陷阱的小野貓。她能對他構成什麼威脅?為什麼不幹脆打開牢籠,放了她任其自生自滅,卻非要除掉她?難道在禾娘的身上,還牽扯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皇家恩怨嗎?

確實,隻要有聶隱娘在,就連皇帝也動不了禾娘。可現在呢?

“禾娘離開了你,會有危險嗎?”

“應當不會,她現在這樣離開,沒有人能找到她。”

看見裴玄靜依舊愁眉不展,聶隱娘輕撫她的肩頭,勸慰道:“各人有各人的命,靜娘不必太執著了。至少,禾娘走的是她自己挑選的那條路。”

“可是她還那麼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