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望山下會稽湖畔,古刹永欣寺的香火已經旺盛了數百年。
正逢江南梅雨時節,隔著古刹如牆的煙火向南眺望,雨霧籠罩中的秦望山比平日更顯雲蒸霞蔚、氣韻飄渺。寺裏的墨池水漲高到了池沿,淅淅瀝瀝的雨水仍然不停地在池麵上打出漣漪,碧水眼看就要泛溢而出,與長滿池周的青苔融為一體。
古刹寶殿的每一麵粉牆都是濕的,草席在地上鋪一會兒,潮氣就滲上來。即使對於土生土長的人來說,這個季節也挺難熬的,更別說來自北方的旅人。所以相對來說,梅雨季中的永欣寺要比平常清靜一些。
無嗔方丈在清晨的細雨中漫步,盡情享受著古刹中的寧靜和愜意。當他看見圍在墨池前的三人時,便從他們略顯狼狽的模樣中看出,肯定是來自北方的香客。
方丈心想,來得真早啊,可見心誠。於是他主動上前一步,招呼道:“施主早啊,老衲這廂有禮了。”
這二男一女連忙向方丈還禮致意。他們的清秀模樣和脫俗氣質立即引起了無嗔的好感。
寒暄幾句後,方丈證實了自己的判斷。三人果然是剛從洛陽來的,那個叫崔淼的郎中忍不住抱怨了幾句江南梅雨的悶熱潮濕,但興致顯然未受影響。
無嗔笑道:“幾位施主若是來觀光的,現在這個時節實為最佳,否則是見不到此墨池滿溢之景的。”
“原來這叫墨池?是因為池水發黑才得此名嗎?”
“不不不,這池其實叫作‘洗硯池’,但隻在梅雨時節池水漫溢時才會呈現墨色,故而又稱為墨池,傳說是王獻之洗硯而成的。”
“王獻之?”崔淼望了一眼裴玄靜,追問道,“王獻之也曾在此寺中居住過嗎?”
“施主不知道嗎?此處本來就是王家舊宅啊。王獻之曾長期隱居於此地練字,所以方有‘洗硯池’嘛。某夜,王獻之忽然見到屋頂出現五彩祥雲,於是上表給晉安帝,願將此宅獻出,晉安帝遂下詔建寺的。”
裴玄靜忍不住插嘴道:“晉安帝下詔建的不是雲門寺嗎?”
無嗔方丈大笑起來,“女施主隻知其一。沒錯,王獻之舊宅建成的是雲門寺,而雲門寺就是永欣寺的舊稱啊。”
崔淼和裴玄靜恍然大悟地相互看了看。
崔淼趕緊又問:“為什麼要改名?什麼時候改的?”
無嗔反問:“二位聽說過智永和尚吧?”
“就是寫成《真草千字文》的智永和尚嗎?當然聽說過啊,他是大書法家王羲之的第七代孫,也是其最重要的書法傳人。”
“施主說得沒錯。那智永禪師便是在本寺出家。他曆時四十餘載寫成八百本《真草千字文》,之後將寺廟托付給弟弟智欣大師,自己用車載了八百本《千字文》,雲遊天下,把字帖送入每座寺廟,借助佛門的力量護持王氏書法的萬代傳承。在本寺後院還有智永禪師留下的禿筆塚呢,施主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
崔淼說:“我們當然要去看,不過方丈還沒告訴我們寺院為什麼改名呢。”
無嗔笑得有點狡黠,“老衲方才提到誰了?智永……智欣……”
“永……欣……寺!”裴玄靜說,“是以這二位兄弟禪師的法號命名?”
方丈點頭道:“女施主猜得不錯。當時梁武帝特別讚賞二位禪師的德行和功績,所以從二師的法號中各擇一字,賜本寺新額為‘永欣寺’,還禦提了寺名,就掛在本寺院門前。”
“難怪。”崔淼說,“我們向路人打聽雲門寺,他們直接就把我們指來這裏。我還在跟娘子說呢,怎麼搞錯了。”
“阿彌陀佛。”方丈合十微笑。
裴玄靜說:“聽說智永禪師的徒弟辯才和尚也是在此修行。”
“辯才法師嗎?”無嗔不動聲色地回答,“已故去多年了。”
“辯才和尚是在丟失《蘭亭序》之後,抑鬱而亡的吧。”
這一次,方丈沒有回答。
崔淼突然向朦朧雨霧中指去,“娘子你看那座白塔!”
雖然煙雨蒙蒙,水汽蒸騰,寺後那座白塔的孤寞身形,還是讓裴玄靜立即回想起了賈昌院後的白塔——兩座塔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無嗔淡淡地說:“二位聽說過辯才塔嗎?這就是辯才和尚被蕭翼騙走《蘭亭序》真跡後,用太宗皇帝賞賜的錢造起的塔。閻立本還曾以此為題,作了一幅《蕭翼賺蘭亭圖》呢。”
傳說太宗皇帝最愛王羲之的書法,遍尋天下以集之。但他最惦記的《蘭亭序》卻始終弄不到手。後經多番明察暗訪,終於得知《蘭亭序》藏在會稽的永欣寺中,為僧人辯才所有。辯才和尚視《蘭亭序》為命,從不示人。太宗皇帝多次派人訪求,許以高價,辯才和尚均不為所動。於是房玄齡給太宗皇帝出了個主意,委派監察禦史蕭翼設法謀取之。
那蕭翼便向太宗討得王羲之的兩三幅書帖,裝扮成布衣書生的模樣來到會稽。他每天都去永欣寺看壁畫,引起了辯才的注意。兩人談起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極為相得。蕭翼次日再訪,晚上留宿在寺中。兩人又引燈長談,賦詩互贈,竟如知己一般。興之所至,蕭翼便拿出王羲之的字帖給辯才賞鑒。辯才說,帖是真跡,卻非精品。蕭翼乘機歎道,可惜啊!舉世都知《蘭亭序》妙絕,卻沒人見得到。辯才遂從房梁上取下《蘭亭序》給他看,蕭翼卻說,是假的!兩人還爭論了好久。蕭翼暗中記下藏匿之處,次日等辯才外出時,潛入偷得《蘭亭序》。隨後蕭翼到驛長處露出真麵目,以最快的速度將《蘭亭序》送到了太宗皇帝的麵前。太宗得寶欣喜若狂,遂派欽差至永欣寺,先裝模作樣地斥責辯才隱藏國寶,犯有欺君之罪,再假惺惺地赦免他,並賜給錦帛等物三千段,穀三千石。可憐的辯才和尚被人以卑鄙的手段騙走命根子,已然心灰若死,從此患了重病,不到一年就死了。
閻立本根據這段往事繪就《蕭翼賺蘭亭圖》。圖中蕭翼口沫橫飛,正在想方設法騙取辯才的信任。老和尚則忠厚地傾聽著,完全沒察覺到對方居心叵測,還在命仆從為蕭翼烹茶。凡觀此畫者,都為之唏噓不已。
崔淼感歎道:“所以那幅畫上所記載的,其實是一段巧取豪奪的醜聞。我還聽說太宗皇帝得到《蘭亭序》後,因房玄齡薦人得力,賞賜錦彩千段。蕭翼智取《蘭亭序》有功,太宗皇帝提升他為員外郎,加五品,並賞賜給他金縷瓶、銀瓶和瑪瑙碗各一隻及珍珠等。又賜給他宮內禦馬兩匹,宅院與莊園各一座。”
“不義之財隻會帶來無妄之災。”無嗔的語調變得陰森,“那些賞賜上都依附著詛咒!所以辯才將錢糧造了這座塔,以消其禍。”
裴玄靜和崔淼不由地互相看了一眼。
裴玄靜問:“方丈,我們可以去看看辯才塔嗎?”
“不可。”無嗔突然變得冷若冰霜,“辯才塔年久失修,早就廢棄了。登塔會有危險的。再說塔中空空如也,沒什麼可看的。”
“就隻是去看一看嘛。”崔淼說,“也不行嗎?”
“不行。塔鎖住了,你們上不去的。”
李彌扯了扯裴玄靜的衣袖,“嫂子,我們走吧。”
裴玄靜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轉首對無嗔說:“方丈,我這裏有樣東西,想拿來祭奠辯才師父。”
“什麼東西?”
“金縷瓶。”
崔淼驚道:“娘子你……”
裴玄靜朝他微微搖頭,他便不再吭聲了。
無嗔冷冷地問:“什麼金縷瓶?”
“方丈心裏最清楚。”
無嗔沉默片刻,道:“今晚,把東西帶到辯才塔。”說罷轉身離去。
走出永欣寺一段路後,崔淼才問裴玄靜:“娘子,你找到金縷瓶了?怎麼沒跟我說過?”
裴玄靜搖了搖頭。“我沒有金縷瓶。”
“那你?”
“我是想試著和方丈聊一聊,他肯定知道什麼。”
“好吧。”崔淼說,“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不能現身,到時就我一個人去見方丈。”
“那我怎麼保護你?萬一他……”
裴玄靜笑了,“我看那位方丈也是有修行的人,放心吧。我們沒有金縷瓶,更要示出誠意,否則怎麼讓人家信賴呢?”
雨好像永遠下不停似的。
裴玄靜確實從沒見過這樣的天氣,她覺得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水中。浸泡了雨的夜是灰色的,比北方幹澀的夜更加混沌而神秘。
辯才塔底的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
黴濁之氣撲鼻而來,從塔頂投下一線幽暗的黃光,螢蟲在陰影中環繞飛舞。裴玄靜到底有些害怕,正猶豫間,頭上有人在說:“施主請上來吧,老衲已等待多時了。”
裴玄靜緊握欄杆,拾級而上。
每踏上一步,灰塵、黴味和飛蟲就在她的身旁轟然而起。裴玄靜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著腳步聲的節奏,在空曠的塔中回響。
塔並不高,她很快就爬到塔頂。塔頂才有一個幾步見方的六角形空間。無嗔方丈盤腿坐在正中間,身旁的地上點著一支白色的蠟燭。
裴玄靜在方丈的對麵坐下。
“女施主從哪兒來?”
“長安。”
“長安……”無嗔冷笑,“那可不是一個好地方。每次從那裏來人,都會帶來死亡。”
“方丈可知為何?”
“因為那兒來的人都太貪婪了。”無嗔說,“我等這一天很久了,施主請把東西拿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