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間,河北滄州儒生陳興健在江蘇宜興當幕客。

縣署中除他之外還有六七個幕友,年長的約有四十開外,年輕的卻隻有二十多歲。

雖說眾人籍貫各不相同,本地外省皆有,但日常分工協作配合默契,底下諸人私交也甚好,因都住在縣署中,所以閑暇時經常聚在一起飲酒為樂。

其中有一個來自湖北天門的刑席(也叫刑名師爺),韓衝頗有些與眾不同,此人身長七尺骨瘦如材,額頭高聳麵皮焦黃,相貌在眾人之中實屬平凡之極。

而他性子也有些孤僻,平時沉默寡言喜歡獨來獨往,每日在府署中辦完手頭的公事便回到自己所居的房中,連晚飯也不吃。

陳興建和眾幕友數次聚會之時請他出來一起飲酒,他也隻來過一兩次,而且席間大部分時間都在飲酒,隻偶爾和身邊之人說幾句閑話。

後來眾人再邀請他,他卻索性閉門不出,說什麼自己不喜熱鬧隻想清淨。

諸幕友一聽均覺他脾氣十分古怪,於是便悻悻作罷,以後飲酒之時也不再叫他了。

可別看他平日寬袍大袖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連說話也是懶洋洋的,可辦起案來是一點也不含糊,不論有何棘案難事,他總能一一處理妥當,所以深得本縣薑縣令的信任。

陳興建因為主管錢穀征收,和他打交道比其他人要多,因此韓衝對他也頗為客氣,每次見他都會打個招呼,有時候碰到韓衝興致好的時候還會主動和他多說兩句,雖說隻是家常閑話,可相比其他幕友來說也算是難能可貴了。

有一次陳興建閑來無事,走到韓衝房門前想看看他在做什麼,於是便上前輕輕敲門,可敲得十數下卻未見房中有人應答,他以為韓衝尚未回來不在房中,正待轉身離開之際卻聽“吱呀”一聲房門緩緩打開,韓衝身穿一身白袍白襪,頭挽發髻,赤著雙腳站在門口,看這摸樣似乎是已經上床睡了。

此時一輪月牙斜掛在窗外樹梢上,天色尚且朦朧並未全黑,陳興建見狀心中大為納悶,不知韓衝為何如此早便休息了,正欲開口相問,卻聽韓衝冷冷道:“不知陳兄此時前來有何見教?”

陳興建一聽當即笑道:“小弟見今晚月色甚好,閑來無事便欲和韓兄說說話解解悶。”

韓衝雙眉皺起道:“此時天色已晚,我勞累一天身倦體乏,何況明日還有諸多雜務要辦,恕我就不奉陪了。”說完“怦”的一聲便將房門緊緊關上了。

陳興建在他方才說話間眼睛越過他身子向房中瞟去,隻見裏麵唯有一張窄床和一個桌幾,床上被褥整齊,床邊似乎還有兩個箱子,桌幾上並未點蠟燭,隻有一個香爐,爐中還插著三隻香,香火忽明忽暗點點晃動,同時鼻中還能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

看這情形,韓衝顯然並未睡覺,隻是不知他一個人在房中搞什麼古怪,難不成是坐在床上發呆不成?想到這裏陳興建不由微感詫異,不過他本是個豁達大度之人,又素知韓衝性格怪異難以琢磨,所以吃了閉門羹也不生氣,搖搖頭笑一笑便轉身離開了。

待過得幾日眾幕友晚上又聚在一起飲酒,席間陳興建偶將此事告訴了眾人,話音將落即有一人道:“陳兄不說此事倒罷了,一說我也覺得奇怪。這韓衝日常去縣署辦案之前勢必要將門窗緊鎖,而且要反複檢查兩三遍,似乎唯恐有人趁他不在進去。何況他每天回來之後即足不出戶,晚上也極少見他點蠟燭,即便是最近盛夏酷暑也不將窗打開,這其中的端倪卻奇怪的緊哪。”

此人剛說完忽聽另一人又道:“不僅如此,有一日半夜我喝多了尿急,起來放茅之時路經他房前,忽見窗內白光晃動猶如電閃,上下紛飛盤旋飛舞,我當時心中驚駭交集,趕緊伸手揉揉眼睛,可睜眼再看瞬間那些白光便即消失不見了,我站在那裏呆呆愣了半天也不明所以,第二天起來想起此事隻當是做夢,此時想來恐怕也未必是夢。”

一人笑道:“說不定你晚上真是馬尿喝多了看花了眼,或者是半夜天上確實閃電也未可知。若是你那晚遇見的是個年輕貌美的女鬼,隻怕早就摟在懷中風流快活去了,第二天起來也隻道是做了個春夢。”

眾人一聽皆哈哈大笑,接著又紛紛推杯換盞呼五吆六起來,至於韓衝之事雖有疑竇也隻是說說而已。

這一晚風輕雲淡月色甚好,陳興建也隨著他們一直飲到三更時分才大醉而歸。

他這一覺直睡到第二日巳時還未睜眼,正在酣睡間忽聽外麵有人大聲敲門道:“陳兄,你怎麼此時還不去縣衙,薑縣令等你多時仍不見你,所以派我來找你。”

陳興建猛一聽不由心中大驚,急忙一骨碌坐了起來,看窗外日上三竿陽光燦爛,心中直呼“糟糕”,聽門外之人的聲音像是書席(即書啟師爺,負責撰寫官方文書處理信函等,相當於秘書文書之職),當下對他道:“還勞您先去給大人稟告一下,就說我今日有些頭昏以致起得遲了些,此刻馬上就來。”

書席應了一聲就去了。

陳興建急急起身穿衣洗漱,待他收拾完畢快步趕到衙中,卻見薑縣令身著官服正在大堂上來回踱著步,口中還在不停喃喃自語,似乎一點也沒察覺到他的到來。

陳興建看他麵有憂色眉頭緊鎖,似乎有什麼疑難之事,急忙躬身對他道:“昨日多喝了幾杯,以致起得遲了,還請大人恕罪。”

薑縣令聽他說話這才發現他已經來了,抬起頭對他搖搖手道:“罷了罷了,你們以後還是要少喝一點,千萬莫要貪杯誤事。”

陳興建恭恭敬敬道:“大人見教得是。”

薑縣令本也是個儒雅之士,平素待人頗為和藹,此時又不欲對他大加責備,當即對他道:“倭寇近來頻繁擾我江浙二省,朝廷近日急征錢糧,怕是又要打仗了。可上麵交給本縣的的任務卻遲遲未能完成,始終還差著一截。前日知府大人已派人來訓斥了我一頓,說我辦事不利,眼看這還有半月即到期限,若是完不成任務那可如何是好啊。”

陳興建一聽才知薑縣令所憂之事原來是為此,心中倒是一寬,因為昨日他才檢閱過賬簿,對此事甚為了解,於是對薑縣令不慌不忙道:“這一月之前咱門不是已將征錢糧的公告給各鄉發出去了嗎,屬下昨天查點過各方上繳的錢糧數目,雖說還差一些,但是還有半月期限,想必完成應該不難。”

薑縣令聽罷卻不以為意,搖搖頭對他道:“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此地民眾本多富庶,征些錢糧原本不難。隻是今年因為戰事頻起已經征了數次,算上這一次已是第六次了,百姓家中隻怕已無餘糧,要征齊錢糧談何容易。”

陳興建聽罷先是一愣,隨即便明白薑縣令心懷仁慈,不欲搜刮窮苦百姓,所以心中也對他好生相敬,當即問他道:“不知大人有何高見?”

薑縣令道:“我近幾日苦苦思索,此次若想完成所需數目,恐怕還需向鄉紳富戶多多募集才是。”

陳興建一聽心中暗道:“縣令大人此想法雖好,隻怕這些鄉紳富戶未必願意。”又聽薑縣令繼續道:“城中富戶前幾次也募集了幾次,恐怕也無餘力了,這次就隻能在鄉中募捐了。左家莊是本縣第一大鄉,鄉中富豪大戶著實不少,我今日已寫好征收錢糧的公文告示,讓這些鄉紳們多出錢糧將這所差的數目補上,事成之後也自也不會虧待他們。”

陳興建聽到這裏心中深感敬佩,對薑縣令道:“大人宅心仁厚愛民如子,實乃本地百姓的福氣。”

薑縣令微微一笑道:“你且先不要來奉承於我,這件事也需要你親自去操辦。”陳興建道:“全憑大人差遣。”

薑縣令又道:“雖說左家莊的富戶甚多,可讓他們多出錢糧恐非易事。即便有公文在此,隻怕他們陽奉陰違故意拖延,最終誤了大事,你我都擔當不起。你本是錢席,故我欲派你去左家莊催收,務必要將所缺錢糧盡數繳上,如此我才能安心。”

陳興建低頭躬身道:“這正是屬下分內之事,自責無旁貸。”

薑縣令大喜道:“你辦事我定然放心。現下你趕緊回去收拾行李,今天就帶上公文去左家莊。”

陳興建道:“屬下定當不負重托。”說完便告辭薑縣令匆匆趕回居處,將被囊行李準備妥當,又去和眾幕客一一道別。

其他人一聽他要去左家莊富戶家中征收錢糧都覺得是件大大的美事,唯獨韓衝聽後不以為然,反倒是麵無表情默無一言,陳興建對此也毫不在意,告別眾人後當即出門向東而去。

左家莊在縣城的東南麵,離城大約有十數裏之遙,此時正值七月苦熱間,夏日炎炎火傘高張,行了不到數裏他即汗流浹背口幹舌燥,正欲停下來喝口水,剛將水囊拿出便聽路旁一人叫道:“陳兄。”

陳興建一聽心中大奇,放下水囊循聲看去,隻見前麵一顆梧桐樹下站著一個身材頎瘦之人,定睛一看正是韓衝。

陳興建看見是他心中先是一驚隨即又是一喜,方才告別之時看他不以為意,不料此時卻獨自一人在這裏等候自己,可見還是對他另眼相看的。

陳興建幾步走至樹下,正欲張口相問,韓衝卻搶先對他道:“陳兄所去的左家莊,近日聽說不甚太平,剛才人多耳雜我也不想多說,隻是平日多蒙您關愛,況且事關陳兄安危不敢不言,所以特專程趕來告知。”

這一席話隻將陳興建聽得雲山霧罩不知所以,最近可沒聽說哪個地方不太平啊,近年宜興在薑縣令的治理下既無盜匪也無賊人,韓衝這一番話可讓人捉摸不透了。

他當下問道:“不知韓兄何出此言?”

韓衝仍是麵無表情一字一頓道:“左家莊有妖!”

陳興建一聽不由哈哈大笑,拍著韓衝的肩膀道:“韓兄可真會說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何來什麼妖魔鬼怪?隻怕是韓兄聽什麼人胡言亂語吧。”

韓衝聽罷忽抬眼將他一掃,瞬間眼中精光爆射,隨即便又消失不見,仍是低頭淡淡對他道:“信不信由你。我隻是專程來提醒你罷了。”

陳興建見他剛才看自己時眼光與往日迥然相異,心中不由一凜,再說此人平時不苟言笑,此刻見他說得真切,似乎也不像是戲言,於是正色對他道:“多謝韓兄提醒。”

韓衝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會,好像在看一件奇怪的物事,陳興建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正待張口相詢,韓衝忽伸出手拍拍他背上的包袱道:“就此別過,多多保重。”說完轉身便離去了。

陳興建正待和他再說幾句話,不成想他說走便走,稍稍遲疑一下背影已在十數丈之外了,陳興建口張了數下仍是沒叫出來,看天上日頭又向西斜了些,想起離左家莊尚餘十裏多路,於是急忙拿出水囊喝了幾口水又頂著炎炎烈日匆匆趕起路來。

這十裏多路雖不算長,但是值此炎炎夏日,還未走得幾步便揮汗如雨氣喘如牛,即便是不停喝水,最多走上一二裏便要找個陰涼處歇息片刻。

如此走走停停,直到夕陽西斜紅霞滿天之時他才走到左家莊。

這左家莊是宜興第一大鄉,大約住著百多戶人家,一條蜿蜒的小河從村邊流淌而過,河邊垂柳連成一片,鬱鬱蔥蔥的莊稼地間矗立著一間間民居宅院,紅牆青瓦綠樹成蔭,此時家家戶戶炊煙嫋嫋,真可謂是“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

陳興建本是滿身疲憊,可乍一見這一副優美的田園風光,仍是心曠神怡精神備增。

他先向村民問明了當地裏正所居之處,隨即敲開裏正家門,將所攜公文示知於他。

裏正是個年約五旬的黃瘦老頭,一見府衙公文不敢怠慢,急忙將他請入家中,又讓老伴做好晚飯請他用了,這才對他道:“今日天色已晚,先生便暫居我家,待明日一早我再去將莊中大戶都叫來聽先生訓示。”

陳興建精疲力竭,當下草草洗了腳便進客房上了床,正欲將自己的薄被拉開蓋上,可剛打開就聽當的一聲,一件黑黝黝的物事從被中掉了出來,落在了地下。

陳興建大為驚異,急忙將其從地下撿起一看,原來卻是一個紅檀木匣,比人的手掌略小一些,漆色斑駁頗為破舊,木匣開口處被一張朱書符籙貼了個嚴實,顯然不欲讓人打開。

陳興建見狀心中大奇,早晨自己捆綁被褥之時明明未曾見這個紅檀木匣,不知此時它卻從何處鑽出?

他一時對此大惑不解,楞了半天又抖抖被子,卻見一張窄窄的薄紙條輕輕飄了出來,陳興建一把將其抓住,隱約看見上麵還有字,當即便將這張紙拿至燈前。

隻見上麵用蠅頭小楷寫著:陳兄,此木匣隨身攜帶可保你平安,隻是千萬不要自行打開,否則必有大禍。此匣乃我家傳之物,還請陳兄日後完璧歸趙,切記切記。

署名是韓衝,字跡龍飛鳳舞暢汗淋漓。

陳興建看罷不由啞然失笑,這韓衝真的好生奇怪,這些話為何不當麵告知,還要專門寫封書信?想來這木匣也是送別之時借著拍包袱之機放進去的,又怕自己不信將木匣扔了,所以說還要讓自己帶回去還給他,真是怪人一個。

這左家莊淳樸自然風景如畫,豈能是個出妖之處,當真是有些可笑。

不過這韓衝終歸也是一番好意,我也不便拂了他的心意,須當小心保管隨身攜帶,可別給他弄丟了。

想至此處,陳興建便將木匣放在枕旁,此時二更已過,一陣倦意襲來,他覺得眼皮都快睜不開了,當即倒頭沉沉入睡進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