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跡天涯話買賣(1 / 3)

自小以來最大的想望就是做個拾破爛的人,一直到現在都認為那是一份非常有趣而生動的職業。

小時候常常看見巷子裏叫賣竹竿的推車,那個車子豈隻是賣幾根竹竿而已,它簡直是把全套家家酒的美夢放在一個小孩子的麵前。木屐、刷子、小板凳,賣到篩子、鍋碗、洗衣板,什麼樣的寶貝都擠在那一台小車裏,羨慕得我又迷上了這種行業。

後來早晚兩次來的醬菜車又一度迷惑了我,吃是並不想吃,那一層層的變化對一個小人來說又是一番夢境,大人買,我便站在一邊專心的一盤一碗的顏色去看它個夠,那真叫繽紛。

念小學的時候常常拿用過的練習簿去路邊的小鋪子換橄欖,擠在一大群吱吱喳喳的同學裏研究著那些玻璃瓶裏紅紅綠綠的零食,又曾想過,就算不拾破爛,不賣竹竿,不販醬菜,開這麼一家雜食鋪也算是不錯的事情。

再後來迷上了中藥房的氣氛,看著那一牆的小抽屜一開又一開,變出來的全是不同的草根樹皮,連帶加上一個個又美又詩意的名字,我又換了念頭,覺得在中藥房深深的店堂裏守著靜靜的歲月,磨著藥材過一生也是一種不壞的生涯。

後來我懂得一個人離家去逛台北了,看見了形形色色的社會,更使我迷失了方向,一下想賣幹貨,一會想販花布,還有一陣認真的想去廟裏管那一格一格的簽條——在我看來,它們都是極有趣的謎語。夏天來了,也曾想開個冰果店,紅豆、綠豆、八寶、仙草、愛玉、杏仁、布丁、鳳梨、木瓜、酸梅湯……給它來個大混賣。

總而言之,我喜歡的行業隻有一個字可以形容,就是個“雜”。雜代表變化,變化代表一種美,美代表我追求的東西,至於它們哪一種比較賺錢我倒是沒有想過。

小孩子的人生觀是十分單純的,無形的職業如醫生、律師、作家、科學家這些事對我都太遙遠,我看得見的就是眼前街上形形色色的店鋪和生計,真是太好看了。

父親常常說我是雜七雜八的人,看手相的人一看我的掌紋總是大吃一驚,興奮得很,因為這麼亂的掌紋他可以多蓋好幾小時。

童年到現在我從來不是個純淨而有定向的小孩,腦子裏十分混亂古怪。父親預言我到頭來必然一事無成,這點他倒是講中了。

離開台灣之前最愛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冷冷的冬天大街小巷的漫遊,有店看店,沒店看街,沒街便去翻垃圾,再有趣的娛樂也不過如此了。

那時候是十一年前的台北,記憶中沒有幾家百貨公司,“南洋”是記得的,別家都沒有印象了。就算是去過,也可能裏麵貨色不多,不如小街小巷裏的商店好看,所以說不出什麼道理來。

初次離家時,傻瓜似的帶了大批衣服——大概是預備一輩子“愛用國貨”下去。雖然穿的也是所謂洋裝的東西,可是擠在西班牙同學裏麵總覺得自己異國風味得相當厲害,這份不同的情調使我心理上極度的沒有歸屬感,是虛榮或者不是自己也說不清楚。

當時父親管我每月一百美金的生活費,繳六十美金給書院吃住,還有四十美金可以零花,那時西班牙生活程度低,四十美金跑跑百貨公司足足有餘,那時候一件真毛皮大衣也隻需六十美金就可以買下一件了。

馬德裏有好幾家極大極大的百貨公司,衣食住行隻差棺材沒有賣,其他應有盡有,本該是個大開眼界的好地方,可惜當時的我青春過份,什麼都不關心,下了課書本一丟,坐了地下車就往百貨公司跑,進了電梯,走出來那一層必然是女裝部,傻氣得可以,卻不知道青春少年本身便是光華,哪裏需要衣服來襯托。

那一陣情歌隊夜間老是到宿舍窗口下來唱歌,其中必有一支唱給那個名叫ECHO的中國女孩,我自是被寵昏了頭,浸在陽台的月色裏沉醉。回憶起來我的浪漫和墮落便是如此開的頭,少年清明的理想逐漸淡去,在迷迷糊糊的幸福裏我成了一顆大千世界的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