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2 / 3)

“不要,不要,你去忙,我們認得路。”父親也說了。“不行,天太熱了。”我也堅持著。

“我們要走走,我們想慢慢的走走。”

母親重複著這一句話,好似我再逼她上車便要哭了出來,這幾日的苦,在她的聲調裏是再也控製不住了。

父親母親默默的穿過街道,彎到上山的那條公路去。我站在他們背後,並沒有馬上離開。

花被母親緊緊的握在手裏,父親彎著身好似又在掏手帕揩汗,耀眼的陽光下,哀傷,那麼明顯的壓垮了他們的兩肩,那麼沉重的拖住了他們的步伐,四周不斷的有人在我麵前經過,可是我的眼睛隻看見父母漸漸遠去的背影,那份肉體上實實在在的焦渴的感覺又使人昏眩起來。

一直站在那裏想了又想,不知為什麼自己在這種情境裏,不明白為什麼荷西突然不見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父母竟在那兒拿著一束花去上一座誰的墳,千山萬水的來與我們相聚,而這個夢是在一條通向死亡的路上遽然結束。我眼睛幹幹的,沒有一滴淚水,隻是在那兒想癡了過去。對街書報店的老板向我走過來,說:“來,不要站在大太陽下麵。”

我跟他說:“帶我去你店裏喝水,我口渴。”

他扶著我的手肘過街,我又回頭去找父親和母親,他們還在那兒爬山路,兩個悲愁的身影和一束黃花。

當我黃昏又回荷西的身畔去時,看見父母親的那束康乃馨插在別人的地方了,那是荷西逝後旁邊的一座新墳,聽說是一位老太太睡了。兩片沒有名牌的黃土自然是會弄錯的,更何況在下葬的那一刻因為我狂叫的緣故,父母幾乎也被弄得瘋狂,他們是不可能在那種時刻認仔細墓園的路的。

“老婆婆,花給了你是好的,請你好好照顧荷西吧!”

我輕輕的替老婆婆撫平了四周鬆散了的泥沙,又將那束錯放的花又扶了扶正,心裏想著,這個識別的墓碑是得快做了。

在老木匠的店裏,我畫下了簡單的十字架的形狀,又說明了四周柵欄的高度,再請他做一塊厚厚的牌子釘在十字架的中間,他本來也是我們的朋友。

“這塊墓誌銘如果要刻太多字就得再等一星期了。”他抱歉的說。

“不用,隻要刻這幾個簡單的字:荷西·馬利安·葛羅——安息。”

“下麵刻上——你的妻子紀念你。”我輕輕的說。“刻好請你自己來拿吧,找工人去做墳,給你用最好的木頭刻。這份工作和材料都是送的,孩子,堅強嗬!”

老先生粗糙有力的手重重的握著我的兩肩,他的眼裏有淚光在閃爍。

“要付錢的,可是一樣的感謝您。”

我不自覺的向他彎下腰去,我隻是哭不出來。

那些日子,夜間總是跟著父母親在家裏度過,不斷的有朋友們來探望我,我說著西班牙話,父母便退到臥室裏去。窗外的海,白日裏平靜無波,在夜間一輪明月的照耀下,將這拿走荷西生命的海洋愛撫得更是溫柔。

父親、母親與我,在分別了十二年之後的第一個中秋節,便是那樣的度過了。

講好那天是早晨十點鍾去拿十字架和木柵欄的,出門時沒見到母親。父親好似沒有吃早飯,廚房裏清清冷冷的,他背著我站在陽台上,所能見到的,也隻是那逃也逃不掉的海洋。

“爹爹,我出去了。”我在他身後低低的說。

“要不要陪你去?今天去做哪些事情?爹爹姆媽語言不通,什麼忙也幫不上你。”

聽見父親那麼痛惜的話,我幾乎想請他跟我一起出門,雖然他的確是不能說西班牙話,可是如果我要他陪,他心裏會好過得多。

“哪裏,是我對不起你們,發生這樣的事情……”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我開了門便很快的走了。

不敢告訴父親說我不請工人自己要去做墳的事,怕他拚了命也要跟著我同去。

要一個人去搬那個對我來說還是太重的十字架和木柵欄,要用手指再一次去挖那片埋著荷西的黃土,喜歡自己去築他永久的寢園,甘心自己用手,用大石塊,去挖,去釘,去圍,替荷西做這世上最後的一件事情。

那天的風特別的大,拍散在車道旁邊堤防上的浪花飛濺得好似天高。

我緩緩的開著車子,堤防對麵的人行道上也沾滿了風吹過去的海水,突然,在那一排排被海風蝕剝得幾乎成了骨灰色的老木房子前麵,我看見了在風裏,水霧裏,踽踽獨行的母親。

那時人行道上除了母親之外空無人跡,天氣不好,熟路的人不會走這條堤防邊的大道。

母親腋下緊緊的夾著她的皮包,雙手重沉沉的各提了兩個很大的超級市場的口袋,那些東西是這麼的重,使得母親快蹲下去了般的彎著小腿在慢慢一步又一步的拖著。

她的頭發在大風裏翻飛著,有時候吹上來蓋住了她的眼睛,可是她手上有那麼多的東西,幾乎沒有一點法子拂去她臉上的亂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