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量 (七)
洪武十五年秋八月,新舊勢力第一次較量以沈斌的複出落下幃幕。就在幃幕落下的瞬間,老太師李善長累死,沈斌病故。這是一場代價沉重的勝利,短短兩年間,無數豪傑作為犧牲,被放到了民族複興的祭壇上。然而,民族與民族之間,國家與國家之間,新勢力與舊勢力之間的較量永無休止,這盤棋不過剛剛開了個頭,遠遠未到收子的時候。
所有付出的代價必需收回來,沒有無謂的犧牲,我發誓。無論誰阻擋在收獲麵前,他都必需付出代價。武安國在自己北平舊宅中,默默地看著快馬送來的邸報和江南新聞。當傷痛太多時,人往往已經不會再感受到傷痛。郭璞和張五哥坐在他旁邊,同樣的沉默。以郭璞為官多年的經驗能推斷出,經曆這一番打擊,武安國將不再是原來的武安國,他終於走上了官場。從武安國偶爾抬起的眼睛中,張五再看不到當年那種迷茫,也看不到裏邊的溫情,代之是一縷深沉而堅毅的目光,讓人不寒而栗。
李善長以開國輔政第一功臣的身份,生封公,死為王,諡文正,兩個孫子被加封為伯爵,李家世代不適用於死刑,風光大葬,極盡哀榮。相比之下,沈斌的葬禮則寒酸得多,官員未及上任就老去,照大明規矩是不在撫恤之例的,何況其還有戴罪立功的身份。幾個昔日的同僚湊錢草草的為其辦理了後事。但是具《江南新聞》介紹,當日橫浦江邊,無權無勢的商賈聞訊皆素飾其船,一夜間竟白帆滿江。更有秦淮河上畫舫數艘,不遠千裏來送,眾商女念沈公子一生潦倒終獲解脫,漫舞輕歌,奏歡樂以酬知己…….
“此景世所罕見,不知要羨煞多少風liu才子”,郭璞見武安國半天不說話,怕他悶壞了身體,好言開解。
“朝廷大佬無目,倒是脂粉煙花們知道珍惜沈公子的才情”。武安國回以一聲長歎。把目光放到李善長病榻前給他寫的信上。
李善長的親筆信也由李家派親信送到了武安國手中,從顫抖的筆跡上就可以看出這是李善長病入膏胱時所寫。信中,李善長再次解釋了自己當天犧牲沈斌保全海關的理由,並坦誠地叮囑武安國,為政者無私德。在執掌權柄的瞬間,每個掌權者都必需放棄個人的生死榮辱。錯綜複雜的政局讓他隻能在各方勢力之間尋求穩定,在穩定之外再尋求相對的正確。除了皇帝本人,所有大臣每天都在做著交易,以對別人有利的條件換取對自己有利的支持。能立到朝堂上之士,沒有一個人是傻子,無論坊間巷裏有多少關於他們的愚蠢傳說,其實,所有癡呆愚頑不過是表象,每一步看似不經意的進退之間都暗含機鋒。他讚賞武安國所說的責任,但是,相比尋求個人內心的平衡,國家的平衡更重。他也知道武安國所做的,一定會徹底改變這個國家,但是,他希望在利益能被眾人接受之前,武安國必需想方設法先保全自己。隻有生存下去,才有繼續下去的機會。有時候,退兩步進三步並不是懦弱。犧牲無辜的人也不是背叛,隻要最終結果讓這個犧牲有所價值。
“老弟,節哀順便吧”,郭璞輕輕拍了拍武安國的肩膀,相比他那江南秀士的身子骨,武安國太高大了,以至於他每次想拍武安國的肩膀,都不得不站起來繞到其座位後。
歎了口氣,武安國輕輕笑了笑,“我哪裏有心思去哀什麼,我是在想李太師故去後,誰來彌補那個權力真空”。
“真空”?郭璞愣了一下,這個比方打得好,真空是北平書院的學生創造的一個新詞,他們通過玻璃管和活塞證明了真空的存在。出現了真空後,好像有一種極大的力量推動周圍的東西去彌補。李善長去了,他那第一輔政大臣的位置的確是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武安國能想到這層,進步不可謂不大。
“我覺得皇上未必希望再出現一個太師,無論是誰,都不會再受到同樣得寵信”!郭璞從筆架上取來一支武式“毛筆”,蘸了些墨水,在紙上亂劃。“雖然皇上現在辛苦多了,但也不再用考慮元老派的意見。行事少了很多製肘”。
“那倒也是,趨利避害,我都會這麼選擇。若論權謀,天底下還有誰能高過當今萬歲爺”!想到武安國這般厲害人物都像棋子一樣被皇上擺來擺去,絲毫沒還手的餘地,五哥邊說緊張地四下張望,唯恐隔牆有耳朵。
郭璞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名字,又一一塗去,邵質、吳沉、費震,這幾個大學士都屬於筆架型,自己不會有什麼獨立見解。縱使對北平新政有什麼不滿,也不敢說得太明白, 況且其中有些人的財產還和北平息息相關。各部尚書平時都沒少得了新興各商戶的好處,有幾個雖然一直看北平不順眼,但拿人手短,也不會太過分的難為新政。以後需要特別注意是三品到五品這些京官,這些人多是江南科舉出身,家裏都是些有田有地的主兒,一旦他們抱成了團和北平過不去,難免三人成虎。就像這次進攻的發起者白正不過是個名儒,沒有任何權勢,依然讓北平新政差點夭折。
“不用畫了,無論我們怎麼打點,總會有人跳出來,這是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水火難容,有那個功夫倒不如抓緊時間壯大我們自己的實力”。武安國看郭璞猶豫不決的樣子,替他做了決定。
“也未必,隻要大家都能從北平這疙瘩兒獲得好處,互相之間衝突就不大,可以坐下來說道說道,不用鬧到皇上那去撕破臉皮”。張五倒是胸有成竹,小心地從貼身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放到武安國手中。
這染滿了五哥汗味的東西,肯定事關重大,武安國慢慢地在燈下把火漆挑開,抽出裏邊的內容。薄薄的幾頁紙上,寫著一份合同,但這份合同內容,在武安國眼中卻有千金之重。
“天那,我到底幹了什麼”,武安國跌進椅子裏,內心發出一聲狂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