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布衣柴門千裏駒(1 / 3)

碧綠的秋水中,一葉獨木舟在漫漫漂遊。

孟嚐君直是苦笑不得了。一場匪夷所思的狩獵大閱兵,竟成了惟獨瞞住了齊湣王的荒誕笑料。大軍的亂象與田軫的恐慌,驟然顯出了這支“青龍天軍”的根底。而甘茂的救急與列國使節心領神會的應和,則分明透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莫大嘲諷!身為丞相,孟嚐君在那一刻簡直要羞得找個地縫兒鑽了。那天晚上,神聖的瞻仰剛剛完畢,孟嚐君便不由分說將田軫扯進了自己的軍帳,夾頭蓋腦便是一通斥責:“天下可有你這等上將軍?三十萬大軍,竟能塞到一片河穀之地!誰教給你的?仗白打了!兵白帶了!齊國恥辱也!田氏恥辱也!”田軫本是孟嚐君同族晚輩,更兼性情寬厚,竟是黑著臉一言不發,末了隻硬邦邦一句:“叔父說,王命如此,我該當如何?”孟嚐君被咽得半晌無話,跺腳一聲長歎:“嗚呼上天!如此作踐齊國,田文顏麵何存也?”憤激難耐,竟是破天荒的放聲痛哭!嚇得田軫連忙撲上來抱住孟嚐君,硬是將他拖進了後帳。偏是孟嚐君惱羞成怒,一腳揣翻田軫,竟是窩到後帳蒙頭大睡去了。

回到臨淄,孟嚐君便稱病不出,整日架著一葉小舟在後園大湖中飄蕩。

看看秋陽西斜,小舟悠悠蕩到了西岸,卻有門客總管馮驩守在岸邊高聲道:“稟報孟嚐君:魯仲連到了。”孟嚐君懵懂抬頭,隨即便大是驚喜:“誰?魯仲連?在哪裏?快快有請!”話音落點,便聞岸邊黃葉蕭疏的樹林中一陣大笑:“魯仲連來也!孟嚐君好興致!”隨著笑聲,便見一個紅衣大袖手持長劍的英挺人物已經到了岸邊。

“仲連來得好!”孟嚐君一聲笑叫,便從獨木舟站起要躍上案來,不料小舟一個晃悠,卻一個趔趄結結實實跌坐到了船中!魯仲連便是一陣大笑:“客隨主便,我便下來說話了。”竟是一個輕身飛躍,展著長衣大袖便落到了方不過一尺的小小船頭,小巧的獨木舟竟是紋絲未動!孟嚐君兀自扶著船幫笑個不停:“好,好功夫!”魯仲連已經在跨步到了船尾,拿起竹篙隻一點,一葉小舟便水鳥般輕盈地掠了出去,三兩點便到了湖心。

“仲連此來,何以教我?”麵對這個顯然比他年輕的士子,孟嚐君卻是熱誠坦蕩中還透著敬重,與甘茂麵前的孟嚐君竟是判若兩人。

魯仲連丟下竹篙任小舟遊蕩,坐到了孟嚐君對麵正色道:“齊國危如累卵,孟嚐君當真無覺麼?”孟嚐君驚訝道:“危如累卵?仲連何出此言?”魯仲連道:“賦稅加倍,民怨載道,財貨缺少,物價日高,國人金錢卻大肥了外商;甲兵六十萬空耗府庫;法令不固根本,宣王蘇秦之法日見流失;貴胄封地雖無增加,兼並之土地卻遠遠大於封地,赤貧流民已經遍於國中。當此之時,倘有外戰,便一發不可收拾。君為丞相,竟不覺危如累卵乎?”

“仲連啊,縱然覺察,又能奈何?”孟嚐君喟然歎息一聲,竟是沮喪非常。

魯仲連一怔,不禁便紅了臉膛:“曾幾何時,孟嚐君竟如此英雄氣短?莫非那青蛟神話也使你懵懂了不成?”孟嚐君擺擺手道:“仲連莫急,你是有些言過其實了,國勢還並未衰頹,容我慢慢設法了。”魯仲連冷笑道:“孟嚐君說得違心之言,天下還有何人可信?魯仲連實言相告:孟嚐君至少須得阻止齊國四麵樹敵!否則,十年之內便是亡國之期!告辭。”一言說罷,竟是霍然起身。

“仲連且慢!”孟嚐君連忙拉住魯仲連衣襟:“來來來,坐了,聽我說!”魯仲連喘息著勉強坐下,孟嚐君低聲道:“仲連,托你一件事如何?”魯仲連道:“先說何事了?”孟嚐君微微一笑:“做一回無冠使節,如何?”魯仲連目光一閃:“要我探察列國對齊動向?”孟嚐君笑道:“果然千裏駒!一點便醒。隻是,不僅探察,還得斡旋,齊國之危,更在其外啊。”魯仲連點頭道:“齊國有一個死仇,一個強敵,半個盟友,其餘三個非敵非友。齊國若不審時度勢而強做霸主,隻怕上天也無能為力了。”孟嚐君點頭道:“是了。幸虧了這個死仇目前尚無還手之力,那個強敵也似乎沒有異動,半個盟友也還沒有滑脫得很遠。隻要斡旋得當,應當還有轉機。若能不戰而消弭兵禍,國人之福也。”

“孟嚐君有報國之心,魯仲連何惜馳驅也。”

“魯仲連有救世之誌,便是齊國根基。”

“啪!”的一聲,兩人手掌相擊,便是一陣放聲大笑。

暮色時分,卻有蘇代來訪,與孟嚐君商議如何處置甘茂?孟嚐君便將那日進宮經過以及與甘茂的對談,對蘇代備細說了一遍,末了道:“此人當得一頭官場老狐,不須我等操持了。”蘇代聽得仔細,卻是搖頭道:“縱然老狐,此刻也是雪中覓食之時。若無我等扶持,老狐必是凍僵餓死無疑。我隻是要問孟嚐君:此人若在齊國,可能為我所用?”孟嚐君思忖一陣道:“甘茂雖非大才,也缺點兒正氣,但卻機謀多變,亦無大奸大惡之心。依我看,倒是可做你臂膀輔助。”蘇代點頭道:“甘茂本是楚人,斡旋楚齊邦交,倒是正選人物。”孟嚐君笑道:“如此說來,你操這個心了,若要我出麵,說一聲便是了。”蘇代笑道:“冬日將到,先安頓他做個客卿便了。來春我出使秦國,此事便有分曉了。”孟嚐君一拍掌:“便是如此!吐了這口痰也輕快些個。”蘇代訝然笑道:“如何?甘茂有如此討嫌麼?”

孟嚐君大搖其頭,不勝感慨的一聲長歎:“世間人事,鬼神難明也。按說甘茂至少不壞,對我還頗有啟迪。然一見此人,我便胸悶如堵,忒煞怪也。可一見魯仲連,我就想高興,就想大笑痛飲,此等快活,唯昔年張儀可比也。你說,這人之於人,為何竟是如此不同?忒煞怪也!”蘇代聽得哈哈大笑:“田兄真道可人也。原是你秉性通達,與豪傑之士意氣相投,豈有他哉!”孟嚐君卻是連連搖頭:“非也非也。不是豪傑之士者多了去,若個個令我胸悶,豈不早死了去?忒煞怪也,忒煞怪也!”蘇代笑得不亦樂乎:“好了好了,畢竟田兄性命要緊,日後我來應對甘茂便了。”

一番笑談,孟嚐君鬱悶大消,便興致勃勃的擺了小宴與蘇代痛飲。

應酬周旋之道,蘇代與其兄蘇秦卻大是不同。多年在燕國與子之一班豪士共處,蘇代非但善飲,且酒量驚人,雖不能與張儀孟嚐君這等酒神相比,卻也是邦交名士中極為少見。再者便是蘇代詼諧善對,急智極是出色,往往對臨場難題有出人意料的精彩對答,較之蘇秦的莊重端嚴長策大論卻是另一番氣象。孟嚐君對蘇氏兄弟一往情深,更是受蘇秦臨終之托,將蘇代延入稷下學宮修習三年,脫燕國之困後在齊國做了上卿。以交誼論,孟嚐君對蘇秦敬若長兄,對蘇代卻是愛若小弟。但要說飲酒敘談,孟嚐君卻更喜歡蘇代的灑脫不羈,竟自常常酒後感慨:“兄債弟還。蘇秦欠我酒賬忒多,上天便賜我一個蘇代了。”蘇代便舉著酒爵大笑:“虧了大哥欠得多,否則一介布衣,蘇代卻到哪裏去找如此多陳年美酒?”

也是憋悶了幾日,兩人飲得兩桶陳年趙酒後,孟嚐君便海闊天空起來,說了不少獵場趣事,末了又回到了飲酒,興致勃勃地舉著酒爵問:“三弟博學,可知酒德酒品之說?”

“酒有三德。”蘇代笑道:“明心、去偽、發精神,是為萬世不朽。”

“噫!”孟嚐君驚訝了:“我原是說飲者之德,三弟卻生發出酒德,大妙!想那女媧造出人來,原是不會說話,憋在心裏要悶死人也。這一碗酒下肚,便麵紅耳熱滔滔不絕,不虛不偽,句句真心。若有危難,便大呼奮勇!世間無酒,豈不悶殺人也?當真是萬世功德!”

蘇代大笑:“田兄演繹得更妙,也許啊,酒就是女媧所造,補償造人之疏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