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魏國,蘇秦便有一種奇特的憋悶。
當他的三國車騎聲威赫赫的進入大梁時,這座天下最大的都城卻平靜得一點兒波瀾也沒有,非但郊野沒有觀者如潮的景象,連看熱鬧的傳統地方城門口也是冷冷清清的。街市照樣繁華錦繡,人流如梭,市聲如潮,可蘇秦無論如何也沒有感應到一種勃勃生氣。所能感到的,隻是一種平靜的麻木,一種深刻的淡漠。蘇秦沒有偏見,不至於因為魏國人沒有夾道歡迎而對大梁生出失落或憤懣。對魏國,他是報有最大期望的。他期望魏國成為六國合縱的真正軸心!雖然魏國衰落了,但按照諸般實力與曾經有過的輝煌,魏國依然是最適合扛起合縱大旗的盟主國。然進得大梁,蘇秦的心卻直望下沉。
住進豪華的國賓驛館,便有魏國掌管迎送的“行人”前來通報:“魏王尚在逢澤狩獵,兩日內不能還都,請武信君先行歇息。”趙勝氣得滿臉通紅:“豈有此理?我去找魏無忌說話!”便匆匆大步走了。蘇秦送走行人,便對荊燕笑道:“換上便服,到市井看看去。”蘇秦曾經遊曆各國,每進一城,他都要先到市井街區轉轉看看。有時候競日流連,許多名勝去處都被耽延了。蘇秦有個說法:“市井之區,邦之經脈,細細把之,可得國命。”當年遊臨淄,天下對齊國尚不看好,可在遊覽齊市三日後,蘇秦對老師詳細描述了臨淄的民生民氣,斷言“齊國有強盛之象,絕不在魏國之下!”老師大為讚賞,對蘇秦的預言下了八字考語:“善把國脈,獨具慧眼。”讓張儀很是發急了一陣子。對於大梁,蘇秦並不陌生,當年每次出遊,都要經過大梁,幾個月前北上燕趙,也還從大梁過了一趟。應該說,大梁是蘇秦所到次數最多的都市,也是蘇秦最熟悉的一座都城。
天下人將大梁的商市稱為魏市。魏市分成了老市、新市兩個區域,未做都城前的市區叫老市,做了都城後擴展的市區叫新市。經過一番歸並,老市街區便成了私市交易的大市場,一切不受官府控製的貨品都在這個區域交易:絲綢、衣物、珠寶、家具、車輛、牲畜、五穀、並各種日用器物分做了幾條大街,琳琅滿目,市聲如潮。新市卻被民間稱為“官市”,舉凡官府控製的物品都在這裏交易。當時各國控製的物品不盡相同,越是窮弱之國,控製的貨品就越是多。譬如燕國有一段禁止戰馬的交易,秦國在商鞅變法之前是連醋都禁止私自買賣的。當時的醋叫做“苦酒”,因為要用糧食釀造,所以常常在饑荒之年受到官府的控製。魏國是最先富強的大國,貨品限製最少,官市經營的主要是鹽、鐵、兵器三項。這個“鐵”主要指鐵料銅料——鑄鐵塊、銅錠以及源頭產品鐵礦石銅礦石等,而不是所有鐵製品。在鐵器成品中,官府一般隻控製兵器交易,其他鐵器則視國家情勢而定。魏國大約是各大戰國中控製最鬆弛的。商鞅變法後的秦國是“依法市易”,當是控製貨品最多的國家,但其控製的方式與山東六國又有不同。
對於官市,蘇秦尋常都是走馬觀花,走一遭兒便知大概。對於私市,蘇秦則看得仔細,他所說的“國脈”便在這熙熙攘攘的私市人潮之中。蘇秦出門,正在行將暮色而尚未掌燈之時。大梁是天下第一商市,其不夜鬧市也是天下有口皆碑的。按尋常慣例,這大半個時辰正是商家最為忙碌的一段。店小們一麵要輪流吃飯,一麵還要繼續招呼那些趁著“日市尾子”磨價錢的上門客官,還要同時準備燈火與適合夜市擺賣的特殊貨品,大體上每個店鋪在這時都要高聲呼喝一陣子,而且大多數店東或執事都要親自出來,幫著打點一番。蘇秦走遍天下大市,對這種夜市前的特殊嘈雜最是熟悉不過了。可今日走進大梁私市,卻覺得空蕩蕩的,市人在慢慢消散,幾乎有一半店鋪在“呱嗒咣當”的上門板,沒有上門的店鋪也是一番悠閑景象,隻有眼見的幾家在點碩大的風燈準備夜市,一眼看去,也都是外國商家。蘇秦當真有些驚訝了,這是大梁夜市麼?“老伯嗬,如此早打門,不夜市了麼?”蘇秦上前問一個正在打門的老人。“嗬嗬嗬,”老人將門板交給一個後生,回身淡淡的笑著:“先生外國人,多日不來大梁了吧。也說不清這因由,反正這大梁的夜市嗬,不知教甚個風一吹,它就淡了,沒了。再去看看官市吧,半後晌就沒有人了,真是怪呢。先生,你可是要買貨?”厚道的老人似乎覺得自己太嘮叨,耽擱了客人正事。
“隻想買幾卷白簡罷了,沒大事兒。”
“看,前頭那街是文品街,都黑了一大半了。往常,文品街可是紅火得不得了呢。中原文士,誰不想在大梁買白簡、筆墨、羊皮紙嗬,如今這大梁啊,沒人來了。看看,老朽又多說了。要在往常啊,這時辰,老朽哪裏有工夫和人說話啊?先生,你去買吧,前邊,走好了。哎,後會有期,後會有期。”
望著半明半暗的蕭條街市,蘇秦不禁有些悵然,曾幾何時,大梁竟是繁華不在?大梁商人素來領天下風氣之先,那種“天下第一”的張揚與得意是任何旅人都能感覺到的。他們可以放肆的嘲笑外國人的口音,也可以粗聲大氣的對買主喊出“言不二價,這是大梁!”買主回頭,他們又會在背後撂上一句:“這是大梁,沒錢別來!”人們豔羨大梁,氣恨大梁,又對大梁商人的氣焰無可奈何,終了還得說一句:“誰教人家是魏國呢?”當初,魏國北麵攻趙、南麵攻韓、東麵威懾齊國、西麵壓迫秦國、東南逼得楚國唯魏國馬首是瞻的時候,大梁人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大梁的魏市是何等的風光?而今,大梁商人的聲音蒼老了,淒涼了,聽得出,瑣碎的嘮叨後麵是大梁人的沮喪與麻木。
“走吧,到中原鹿去。”
中原鹿,是大梁最豪華的酒家,也是大梁名士聚集的中心。當初魏國都城在安邑的時候,安邑白氏的洞香春天下有名,也在於它是天下的消息集散中心。魏國遷都大梁,白氏商家隨著歲月流散,洞香春依舊留在安邑,便也風光不在了。這時候,大梁的酒肆行業突然出現了一家更為豪闊的酒家,名字便叫中原鹿。市井傳聞:這中原鹿的真正主人,是魏國老丞相公子卬,大梁的酒肆都得讓它三分。開始,高傲的魏國人還是不認這個陌生而又咄咄逼人的新貴酒肆,力圖在大梁擁戴出一個象安邑洞香春那樣的名貴老店。無奈時過境遷,一則是名貴如洞香春那樣的赫赫老店,朝夕間無從尋覓;二則是以大梁富商為常客的酒肆人流,再也沒有了安邑那種高貴的底色,“天下名士爭往遊學,列國冠帶趨之若騖”的景象,在大梁已經不複存在了。大梁做了都城,魏國人似乎也變了味兒:隻要豪華舒適,對領先天下文明的自信與情趣竟是大大淡漠了。時日蹉跎,這中原鹿便也順理成章的成了大梁上流人物的聚散之地,而大凡這種地方,不想做消息議論的窗口都難。
蘇秦就是想看看,想聽聽,仔細掂掂魏國的份量。
中原鹿很是氣派!一幢三層木樓,富麗堂皇的矗立在最寬闊的王街入口處,林木掩映,燈火通明;六開間的門庭前,三十六盞巨大的風燈照得六根大銅柱熠熠生光,美豔的侍女在燈下矜持柔媚的微笑著,象是天上的仙子;西麵樹林間的車馬場,高車駿馬穿梭進出,門庭前錦衣如流,各種華貴的服色燦爛交織令人目眩。這一切,都驕傲的宣示著這裏的財富等級,也冷森森的滯澀著貧寒布衣的腳步,與方才商市的蕭瑟落寞相比,直是另一重天地!
蘇秦佇足凝望,不禁輕輕的歎息了一聲。
“先生,這廂請了。”兩個仙子飄了過來,殷勤主動的引導蘇秦與荊燕。“最大的酒廳。”荊燕生硬的吩咐著。
“是了。”侍女輕柔的答應著:“請上樓,小女來扶先生了。”
荊燕卻冷冷甩開仙子的小手,徑自寸步不離的跟在蘇秦身後,嘴裏嘟噥著:“這腳下軟得怪,要醉人一般,嘖嘖嘖!扶手都是金的,魏國真富呢,鳥!”蘇秦回頭使個眼色,荊燕臉紅了一下,便板著臉不再吭聲了。上得二樓,眼前頓時豁亮,偌大的廳堂用綠紗屏風隔成了幾十個小間,可見人影綽綽,可聞高談闊論,卻又互不相幹,倒也是別有一番意味兒。蘇秦多有遊曆,自然知曉其中門徑,瞄得一眼便道:“就在那臨窗處吧。”侍女立即嫣然一笑,對一個飄過來的長裙侍女道:“先生要臨窗坐席。”說完便深深一禮,飄然去了。
長裙仙子一身輕紗,雪白的脖頸上拖一抹曳地的紅綾,長發烏雲般垂在肩頭,渾身散發著醉人的香氣。“阿嚏!”荊燕不禁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口水立即星濺到仙子裸露的脖頸胳臂上!仙子一麵咯咯咯笑著,一麵輕柔利落的將手心一方白巾捂在了荊燕鼻頭上。荊燕大急,順手一推,仙子嬌笑一聲便跌倒在地。荊燕卻彎腰頓足,“阿嚏阿嚏”的連連打起了更猛烈的噴嚏!仙子旋跌旋起,幾乎是起舞一般,又咯咯笑著飄過來扶荊燕。荊燕躲避不及,大吼一聲:“給我滾!”
仙子頓時臉色發青,嚶嚶抽泣著跪在地上:“小女得罪,請客官懲罰。”“這這這,這是甚路數?起來起來,我又沒……”荊燕大急,竟是手足無措。蘇秦忍俊不住,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吧,我等小國寡民,沒經過這陣仗呢。”“多謝先生了。”仙子破涕為笑:“先生這廂請了。”卻是再也不往荊燕身邊靠了。臨窗確是雅座,既看得大梁街景,使荊燕一飽眼福,又聽得清全場議論之聲,使蘇秦大可靜心品評。落座之後蘇秦便道:“兩鼎逢澤鹿,一壇趙酒,半壇蘭陵酒。你不用在此侍侯,我等自飲便了。”那個仙子臉上笑著口中應著,便飄飄去了。荊燕氣狠狠的嘟噥了一句:“鳥!氣死布衣也。”蘇秦笑道:“兄弟忍住了,大梁風華奢靡,原非燕國可比呢。”荊燕也哧的笑了:“大哥,你說這等國家,富得流油,還能打仗麼?”蘇秦笑道:“能否打仗,不在窮富,秦國不富麼?”正在說話間,一隊濃施粉黛的仙子飄了過來,一陣鶯鶯燕語,擺好了鹿鼎,斟好了酒爵,又帶著一片香風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