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合縱的消息傳到鹹陽,嬴駟君臣坐不住了!
蘇秦遊說之初,秦國君臣雖說也很重視並盡快的采取了對應行動,但隨著各種消息紛至遝來,秦國君臣們漸漸懈怠了。山東六國累世恩仇,相互間拚殺得不共戴天,他們能同心結盟麼?認真說起來,山東六國中也就魏國是秦國的老冤家,除魏國之外,秦國與任何一個國家的衝突都極為有限。近幾年來,也就是奪取了山東六國以往進攻秦國的一些重要根基而已,細算起來,統共也就五六座城池、幾百裏土地。與魏國的攻趙攻韓、齊國兩次痛擊魏國、楚國奪取淮北等大戰相比,都可說是戰國之世的小爭端。山東六國果真能泯滅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而共同對抗一個隻不過收回了自己的河西故土、隻不過奪取了他們幾座關隘要塞的秦國?徇情推理,真是比登天還難。尤其是齊威王、魏惠王、燕文公突然在一個月內相繼病逝,趙肅侯楚威王又都是病入膏肓的消息傳來時,嬴駟君臣幾乎已經認定,合縱隻不過是蘇秦與六國的一個夢幻而已!樗裏疾爭取齊國無功而返,嬴駟君臣本來還頗有壓力,及至這時,卻是已經輕鬆了。司馬錯提出了一個大膽周密的謀劃:發動突然襲擊,一舉攻占河東的野王、上黨地區,斬斷趙國燕國與中原的主要通道,而後相機蠶食攻滅兩國!為此,嬴駟專門召集了一次秘密會商,竟是君臣一致讚同。太傅嬴虔尤其慷慨激昂,堅持要“打生平最後一仗,否則死不瞑目!”嬴駟與司馬錯通融,隻好讓嬴虔做了前軍主將,立即籌劃奇襲河東——冬日用兵,打他個措手不及。
誰知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六國竟然合縱成功了!
嬴駟好容易耐住焦躁的心情,將合縱盟約並幾份要件翻閱了一遍,翻完了心中卻更是煩亂,鐵青著臉在書房愣怔,竟是茫然無措。對於漂泊山野嚴酷磨練近二十年的嬴駟來說,這種慌亂茫然隻有過一次,那就是在郿縣白莊的那個夜晚,要不是公父恰好趕來接他回鹹陽,嬴駟肯定是永遠的崩潰了。可是,這次不是那次,公父不會死而複生,又有誰能給他一條明路?嬴駟啊嬴駟,六國合縱可是比當年的六國分秦要嚴峻十倍不止,你當何以處之?當年的中原六國盟主是誌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剛韜晦縮防便度過了險關,可今日縱約長是勵精圖治的楚威王、實際籌劃推行者更是當世奇才蘇秦,僅從建立六國聯軍看,他們的盟約便遠非昔日的任何盟約可比,你卻如何應對?妥協退讓麼?若六國趁勢壓來,豈非亡國之危?硬抗麼?六國軍力遠勝秦國數倍,分而擊之可也,以一對六隻能自取其辱……“稟報君上,太傅、上大夫、國尉聯袂求見。”內侍連說了兩遍。
“噢——”嬴駟恍然醒悟:真是昏了!如何一個人發懵?“快快快,請他們進來。”嬴虔、司馬錯、樗裏疾三人匆匆大步進來,竟都是神色嚴峻。連尋常總是悠然微笑的樗裏疾也鐵著黑臉,鼓著腮幫,顯然是咬牙切齒的樣子。“公伯、上大夫、國尉,請入座了。”嬴駟平靜的笑著。
“此時不能示弱,照打不誤!”嬴虔未曾落座便嚷了起來。雖然戴著麵紗,但粗重的喘息與顫抖的白發卻無法掩飾他的激憤:“直娘賊!秦國被欺負得還不夠麼?奪我河西多少年?殺我秦人多少萬?丟幾座城池就要掐死老秦麼?鳥!給我一道金令箭,嬴虔立馬到隴西,征召十萬精騎,殺他個落花流水!滅了這些狗娘養的!”嬴虔本是一等一的猛將,一通發作如同獅子怒吼,竟震得殿中轟嗡不斷。說也奇怪,嬴虔的一通怒吼叫罵竟仿佛是宣泄了每個人共有的憤懣,嬴駟三人的心緒竟是平靜了許多:“公伯且請息怒,此事還當認真計較才是。”嬴駟聲音很輕柔,充滿了關切。
“君上,兵家相爭,不得意氣用事。”司馬錯神色肅然,一字一頓道:“臣以為,敵已有備,當立即停止奇襲河東之籌劃。六國合縱既成,天下格局已是大變。如何應對?當一體計議,絕然不能逞一時之快而誤大計。”嬴虔氣得呼哧呼哧直喘,卻隻是不說話。他是個內明之人,素來欣賞錚錚硬漢,服有真見識的能才。司馬錯的耿耿直言他雖然大是不滿,卻也知道不能憑自己的一腔怒火行事,便兀自氣呼呼的大喘。
“上大夫以為呢?”司馬錯一番話已使嬴駟悚然憬悟,他想仔細聽聽各種說法。“三百年以來,秦國便是中原異物。”樗裏疾少有的滿麵寒霜:“山東六國相互征戰慘殺,遠勝於與秦國之衝突。然則,從無天下結盟共同對抗一國的怪事。而今六國合縱出,表明中原戰國自來便視秦國為蠻夷異類,必欲滅之而後快。秦國弱小,他們不放過。秦國強大,他們更不會放過。他們對秦國又蔑視,又憎恨,而今更是增加了恐懼。長遠慮之,中原戰國是秦國永遠的死敵!無論秦國如何力圖融入中原文明,中原都將視秦國為可怕的魔鬼。”樗裏疾喘息了片刻,轉而平和道:“惟其如此,秦國已經麵臨立國三百年以來的最大危機,須對通盤大計一體權衡,與中原戰國做長期周旋,萬不能掉以輕心。一步踏錯,秦國便有滅頂之災。”殿中氣氛驟然凝重,狂躁消失了,壓力卻更為沉重了。嬴駟輕叩書案:“時也勢也,計將安出?”
良久沉默,樗裏疾終於笑了笑:“君上,臣薦舉一人,可通盤斡旋。”
“噢?快說!”嬴駟急迫,嬴虔與司馬錯也猛然一齊盯住了樗裏疾。
“張儀。君上還記得否?”
“張儀?在哪裏?”嬴駟說著便霍然站起。
“君上莫急,張儀已經在鹹陽了。”樗裏疾悠悠一語,嬴駟君臣三人卻都是吃了一驚。嬴虔先急了:“你這個黑肥子,如此大事,也真能悶住!”樗裏疾嘿嘿笑道:“性急煮不得好膠,張儀對秦國疑慮未消,得有個緩頭呢。”“疑慮?”嬴駟困惑道:“秦國與張儀毫無恩怨瓜葛,比不得蘇秦。再說,我等君臣對張儀追慕已非一日,誠心求賢,他有何疑慮?上大夫又如何得知?”樗裏疾徐徐道:“君上不知,這張儀本是老魏人,對秦國最是偏執蔑視。當年蘇秦選了入秦,張儀則寧可入魏入齊再入楚,也沒有想到過來秦國,此其一。”“鳥!”嬴虔忍不住笑罵了一句:“山東士子老毛病,不足為奇。”樗裏疾道:“張儀大挫,為母親守陵三年。期間蘇秦複出,發動合縱,方促張儀重新思謀出路。臣將離開齊國時,蘇秦派人送來一筒密柬,舉薦張儀入秦。”
“如何?蘇秦舉薦張儀?”這次是司馬錯驚訝了。
“不足為奇。”嬴駟微微一笑:“一個人天下無敵,也就快沒有價值了。張儀呢?”“張儀知道蘇秦向秦國薦舉了他,卻沒有立即動身入秦。然則,張儀又斷然拒絕了不明勢力的脅迫誘惑,拒絕前往別國。最後是白身入秦,住在鹹陽靜觀。此間多有蹊蹺,以臣之見,仍是張儀心存疑慮,要踏穩腳步,怕重蹈入楚覆轍。”“直娘賊!”嬴虔粗重喘息著罵了一句:“老天磨才,也忒羅嗦了些。”“既然如此,如何處置方為妥當?”嬴駟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要解此扣,須得穩住了神才是。”
“上大夫有計?”嬴駟笑了。
“君上稍侯,臣謀劃便是。”樗裏疾神秘的嘿嘿一笑。
暮色降臨,鹹陽尚商坊便成了河漢般璀璨的不夜城。
雖說是一國君主,嬴駟卻從來沒有到過這個特殊的商區。他隻熟悉鹹陽的國人區,熟悉那裏的肅穆凝重,熟悉那裏的井然有序,雖然尚商坊早已經是名聲大噪,嬴駟卻從來不屑於光顧。在他想來,無非就是十裏長街一片店鋪,還能有甚?商鞅變法後一反秦國傳統,大重工商,在嬴駟心目中,這也隻是商君增加國賦的一條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辦綠街,將賣色賣身也納入國家商賈征稅一樣。他沒有想到,即位後尚商坊的賦稅收入卻是逐年猛增,上年竟然占到了國庫總賦稅的四成,一舉超過了魏國齊國的商市賦稅!嬴駟當時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變化?經過樗裏疾的一番條分縷析,嬴駟才悚然憬悟:百工商賈,在秦國已經變成了與農耕比肩而立的民生根基,已經變成了富國強兵不可或缺的棟梁行業。在農戰立國的老秦人眼中,這不啻是悄無聲息滄桑巨變!誰能想到,商鞅撒播的這片種子,竟能如此快速的成長為支撐秦國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嬴駟萌生了來尚商坊一睹風采的念頭。想歸想,卻終是忙得沒有成行。今日樗裏疾神秘兮兮的將他領出宮來,一身布衣,一輛軺車,從一條僻背小巷便曲曲折折的駛進了這汪洋恣肆的燈火大海。嬴駟實實在在的驚訝了——衣飾華貴的人流、豪華講究的店麵、轔轔穿梭的高車、鞍轡名貴的駿馬、明目皓齒的麗人、色色各異的望旗、天南海北的口音、濃鬱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駟第一次在如此廣博的人間財富麵前目眩神搖,第一次在農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驟然之間,嬴駟竟是忘記了布衣出行的目的,隻顧癡癡的打量著眼前流動著的每一件新鮮物事。“公子,前麵就到了。”軺車駛入了通明幽靜的一條大街,駕車的樗裏疾才第一次開口。“鬧市之中,這條街如此幽靜?”嬴駟看見幾家門廳黃澄澄的大銅柱下都站著幾個須發如霜的老人,隻是比宮中的老內侍多了胡須,華燈大明的門前卻是少有行人,竟大是不解。
“這條街全是老字號酒肆客寓,車馬場都在店後。為了方便,客人都從車馬場偏門出入。這大門,便隻有貴客光臨用一下了。”樗裏疾笑著低聲解釋。
“哪?從何處走?”
“今日布衣,偏門妥當。”
樗裏疾祖籍本隴西戎狄,馴馬駕車倒還真有一手。隻見他將兩馬軺車輕盈的拐進店旁的一條說是小巷其實卻也很寬闊的車道,竟是從車馬穿梭如流中,輕鬆自如的拐進了燈火通明的車馬場。嬴駟抬眼望去,隻見足足有三四畝地大的敞開席棚下,竟滿蕩蕩全是各種華貴車輛,嬴駟的青銅軺車竟一點兒也不顯得出眾。一個精幹利索的年輕仆人搶步上來,滿臉笑意的將樗裏疾的軺車引領到恰當車位,熱情的說了聲:“先生出來時派個小姐姐招呼一聲,我便將車停在街口等候了。”便大步流星的忙著引領別的車輛去了。嬴駟看得大為感慨:“看來山東多有能人呢,商道之上,山東便比秦人高明。”樗裏疾笑道:“商道如兵道,全賴運籌調度。中原風采文華,生計謀劃可是大有人才呢。”嬴駟卻皺了皺眉頭低聲道:“隻是如此奢靡,壞了老秦人本色也是不得了呢。”樗裏疾嗬嗬笑了:“我老秦有商君法製,奢靡便掩不得本色,公子放心便是了。”嬴駟道:“今日便罷了,回頭還得再來尚商坊多看看,這裏學問大了。”樗裏疾低聲笑道:“公子但有此心,便是秦人之福。秦國之生計財貨,原是不如中原呢。”兩人正在車馬場門口說得投入,一個英廳俊秀的白衣公子匆匆走了過來:“哎呀呀,好興致,看稀奇來了麼?”嬴駟恍然抬頭:“是小妹啊,好灑脫呢。”樗裏疾笑容頓消連忙道:“如何出來了?先生不在麼?”白衣公子頗有急色:“他說左右無事,便到酒廳去了。”又壓低聲音道:“我先走,須得見機行事,千萬莫鹵莽。”說完便大袖飄飄的去了。嬴駟笑道:“華妹還真出息了。”樗裏疾拉了一下嬴駟衣袖:“走吧,跟著。”便遙遙的看著那個瀟灑的白衣身影,跟著進了店中。
張儀到鹹陽已經兩天了。
從安邑涑水河穀一出來,他就很少說話,直至進了函穀關進了鹹陽,他仍然是沉默寡言。緋雲隨張儀多有遊曆,素知張儀豪爽灑脫的個性,如今見他一路沉思,竟大是擔心,但看見稍有新鮮的物事便有意無意的大呼小叫,存心要讓張儀高興。張儀不耐,破天荒的申斥了緋雲兩次,緋雲便再也不亂叫了。遙遙看見鹹陽東門箭樓時,張儀竟下車步行登上了北阪,站在最高處怔怔的凝望鹹陽,直到落日沉沉的隱沒在西山之後。緋雲遙遙跟在後麵,見張儀愣怔,便上前低聲道:“張兄不喜歡這地方,就回家吧,涑水河穀做個田舍翁也好呢。”“你說甚來?”張儀回身恍然笑道:“田舍翁車載鬥量,可張儀天下隻有一個。”說罷便大步下山了。一路上,倒是那個白衣商人應華對張儀的沉默似乎絲毫不以為奇,張儀沉思他便打瞌睡,張儀偶然有問,他便立即笑語做答,說完便又是無窮盡的瞌睡,隻害得緋雲又擔心又憋悶。可到了鹹陽住過一個晚上,張儀又立即變成了海闊天空明明朗朗的張儀,問東問西,對什麼都要刨根究底。應華忙著去安頓生意,張儀便帶著緋雲在鹹陽整整轉悠了兩天一夜,除了沒進鹹陽宮,竟是跑遍了大街小巷。緋雲跑得腳軟,便噘著嘴兒嘟噥:“在臨淄郢都,轉了一天就說夠了,進了鹹陽不要命了吔。”張儀非但沒有生氣,竟是哈哈大笑:“緋雲啊,你沒覺得鹹陽是個大世麵麼?”“吔,大世麵?”緋雲頑皮的笑了:“誰說的?秦國荒蠻窮困,變也變不到哪兒去。”張儀拍了一下緋雲的頭笑道:“小鬼頭,等這兒揭我短呢。走,再到尚坊看看去,跑不動我背著了。”說著便來拉緋雲的手。緋雲打掉張儀的手,紅著臉笑道:“吔,不凶人家就行了,誰背誰呀?”